六天堂里的岁月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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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凡拉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只是看不够,又一一问起学校好不好,功课深不深,同学可容易相处,近来身体如何,只是不问黄家里事。林妈在一边主动说起后来孙佩蓝背地里笑依凡傻,说她自动把个大包袱背上身,依凡也不理会。

林妈只觉无趣得很,便自到楼下去同崔妈叙话——黄裳出逃后,崔妈因为有做弊嫌疑被孙佩蓝百般刁难,黄裳闻讯,便求准母亲和姑姑,把她请了来,成为这座公寓里惟一的中国仆人。她与林妈久别重逢,十分高兴,两人凑到一处,头碰着头、膝挨着膝、唧唧咕咕说个不够,倒比东家聊得还要热火。林妈道:“还是你好,远远地离了那里。那位新,一辈子没使过下人似的,不知道怎么磨折人才好。我想我也做不长了。再过些子,就想回乡下去的。要不然,另找一户人家,才不要看那张晚娘脸。”崔妈问:“怎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是那么张扬跋扈的吗?”林妈拍腿道:“还不是那样?前指着件什么银器丢了,把全家的人都召集来,叫咱们互相指供。说是一天问不出就一天不给吃饭的。最后还是管家说了句,什么丢不丢的,还不是二爷拿去当当儿赌钱了。她倒大吵大闹起来,说我们没规矩,分明是冤枉主子。后来二爷自己认了,她这才没话说了,可是没过三天,到底找个茬儿同管家大吵一架,把管家开了。我倒也等不得她开,还不如自己走来得痛快。你看着吧,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我必定是要走的。”两人唏嘘半晌,林妈问:“咱们这里这位二,离婚这么久,可有什么打算么?”崔妈道:“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同我讲,不过我听她和姑谈话,老提着一个英国人,叫什么劳伦斯的,好像是她的外国男朋友吧。”两人说到这里,低了声音。而客厅里依凡和黄帝的对话便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只听黄帝规规矩矩地,问一句答一句,说学校里教的和私塾里的大不相同,老师说话又快,又常常中文英文夹杂不清,他又常常休假住院,功课落下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同学因为他身子弱,许多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也多不同他亲近,因此上学很孤单,其实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倒是很怀念在家里念私塾的那种安静平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课,间断再久也可以续得上。

家秀听了,忍不住就撇一撇嘴,说:“咱们小少爷顶好就是把学堂开到医院里去,一边厢吃药,一边厢抄经,两样都不必动脑。”依凡也是烦恼,可是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很不忍苛责了他,于是错开话题,扯些最近认识了些什么人,看过些什么电影,喜哪位影星这些个闲话。

黄帝说:“我喜梅林演的《天伦》,她的表演好自然,有那么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叫韩可弟,长得很像梅林,斯斯文文的,给我打针手势又轻又快,一点都不觉得疼。”依凡便又问他最近打的什么针吃的什么药,何时住院何时出院,叮嘱他母亲不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生病,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弱点也还可以慢慢调养,将来大了落下沉疴就不好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黄帝劝:“妈妈怎么又哭了呢?难怪姐姐说,女子的眼泪总是最多。医院里的那位韩小姐也顶喜哭,有事没事就抹眼泪,她说,她是为了家里人才出来当护士的。”接着,黄帝就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和姐姐说起护士小姐韩可弟来,说她虽然出生在小户人家,可是因为一家子都是基督徒,也让她自小识文认字,会背整章的《圣经》,后来去医院工作又学会了讲英语,可以利地朗读原版《旧约全书》,学问比大家小姐也不差的。说起进医院做护士,这里面又有一个传奇故事,原来这韩小姐在十三岁的时候经过一次火灾,背后被烧伤了一大块,差点死过去,是送到仁心医院治了好几年才治好的,住院期间,她心灵手巧又会来事,跟着护士们学了不少打针喂药的护理常识,伤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

当黄帝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依凡同家秀频频对视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她们知道:黄帝是上那位韩小姐了。也许他自己还不能知道,可是他提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布红晕,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不停嘴地说着,生怕人家打断他。因为这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并且着人们去认同他的观点,和他一起赞美他心中的女神。那可的朴素的初恋情怀,已经使这苍白的少年动到不能自已了。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隔年开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新觉罗在东北建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而易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句话,黄裳更加恸哭起来,一把抱住弟弟说:“都是姐姐不好,没本事,不能带你走。”姐弟俩抱头痛哭,黄钟看着,这时候忽然开口说:“你不能带他走,我能。”黄裳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黄帝走,让他住到我家里去。那样,就有我来照顾他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几个房间,却只住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后花园里单独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着,正适合小帝养病。我就同我爸讲,说请黄帝到家里来养病,我爸一定答应,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们就看好吧。”说起黄家风和黄家麒的重修旧好,还是黄孙佩蓝的功劳。

她自从处理了两位姨太太之后,第二件大事就是惦着怎么样重新联络黄家风这位阔亲戚了,寻常有事没事便在二爷耳旁说:“夫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年你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况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该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别人趁了心了。”二爷照例是不愿心的,只随口说:“你又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又来我这里罗嗦?”于是孙佩蓝便兴兴头头的,备了四样礼物,专命家人赶中秋节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传二爷二的话:“当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为了我们好,是那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人已经出了门,不再是黄家的人了。黄家兄弟倒不犯着为她伤了自家和气,以后还是和睦往来,常相问候才是。”黄家风是面子的人,当年因为伤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断绝往来,虽然怒犹未消,毕竟都是旧事了,如今二弟已经另娶,又巴巴地上门送礼认错,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原不是什么戳破天的大事,揭过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气气地,把礼收下了,又另备四份答礼让来人带回。而兄弟两家,也就从此又有了往来。

又过几年,老太太黄陈秀凤去世,黄坤也跟着婆家去了长,黄乾虽然未娶,却长年住在上海港务局员工大厦,难得回来一次,黄家虽有佣仆数十人,可那惯例是不能做数的,所以说起来黄宅里只剩下家风夫和小女儿黄钟三个人。黄家风是热闹惯了的人,从钟鸣鼎食的排场里过来的,如今便觉得十分冷清。于是孙佩蓝又积极游说,劝大哥不如阖家搬到上海来,反正黄家在虹口还有房产十数处,随时可以收回来自己住的。黄家风也想着儿子已经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亲戚也上长的上长,去大连的去大连,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机会还多些。

就这样,黄家风便在次年迁来了上海。他喜热闹,又揽事,招黄帝回家住所费无几,既增了热闹,又在亲戚间买了好名声,一举数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于是小女儿黄钟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请黄帝回家休养的话来,他便笑笑地说:“去问过你二叔二婶来,你二叔舍得小帝住过来,我当然是举双手的。你们小姐弟们也好好亲近亲近,赶明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闭了眼,你们在世上也知道还有个亲戚。”孙佩蓝巴不得黄帝走得越远越好,也想找机会同黄老大一家多走动,黄帝住在那里,等于把借口送上门来,可以随时拜候的,自然口里答应:“那敢情好。要说我还真不舍得小帝,可是看他一个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难得黄钟小姐这么温柔识礼,不嫌弃小帝鲁,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也让他在大伯家学学规矩。”黄家麒本自犹豫,但见孙佩蓝这样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当席决定下来,黄家风明天即回去收拾后花园的房子,专等黄帝来养病住。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黄钟,抓住黄帝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了。这次我真的要讲足一千零一夜的。”黄裳看着黄钟,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这位小堂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可是看起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没有长过,说话做事还是十几岁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温柔体贴的天,又使她看起来似乎比本来年龄大,而且,看得出她对小帝的是真心的。弟弟不能与自己这个亲姐姐同住,能够与堂姐住也是好的。

黄裳后来对母亲说:“黄钟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妈妈,在她而言,‘女就是母’这句话真是得到充分的体验。”赵依凡点头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来:《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黄钟就是那宝姐姐,韩小姐就是林妹妹了…”姑姑家秀“扑哧”一笑,接下去说:“咱们家黄帝,倒也的确有几分像宝玉,都是一样地没出息。”说得依凡和黄裳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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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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