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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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門的玻璃門內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燈光燁燁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闊綽的擺設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館為了貴族,為了貴族的聚會都備有這樣的擺設。通往餐廳的第一層樓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嘈雜的説話聲和笑聲,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見鬼,你告訴那公爵,説我們在等他哩:”而在二樓樓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既象農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漢,穿着裏外兩面皮的皮襖,他突然停下來,發出驚叫,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瞪大那雙冷冰冰的、兇惡的眼睛,假裝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親的手。我父親立即接過了他那上社會的腔調,緊握着他的手説:“公爵,請隨時光臨!我們恭候大駕!”走廊上一個短腿的、相當結實的年輕人快步走着,他穿着一件間帶褶的外衣,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淡白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一雙明亮的淡藍的金魚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遠就急急忙忙地、嘶啞地大喊起來,親見得象親屬一樣,然而我們之間毫無親屬關係。

“親愛的叔叔,好久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喊:‘阿爾謝尼耶夫,阿爾謝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親愛的嬸嬸,”他口若懸河,象親屬那樣吻我母親的手,這使得母親不得不去吻他的鬢角。

“您好,阿歷山大。”他趕忙轉過來對我説,經常叫錯我的名字。

“你已經完全長成個小夥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裏五天了,我在等那個該死的克里契夫斯基——他答應把一筆付款寄到銀行來,只有莫爾達哈伊才知道…你怎樣,吃過午飯了嗎?咱們下樓去吧,那兒有一大批人在聚會哩…”父親也欣然吻了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請他到我們這裏來吃午飯,把他拖進房間,十分興奮地向米海伊奇點了許許多多的冷盤、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們這位假親戚吃得這麼饞,喝得這麼多,真夠嚇人!他不斷地講話,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驚,真是吵人!直到現在我還聽見他那沙啞的叫喊,他那叨來叨去,氣憤不平的話:“但是你,叔叔,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晚上,我們坐在特魯茨兄弟馬戲團的一個冰冷的大帳篷裏,這兒散發出強烈的馬戲團特有的各種氣味。令人舒服。幾個穿着寬大褲筒的、滿臉白粉的、頭髮又黃又紅的小丑,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下,飛出舞台,象鸚鵡一樣突然失聲怪氣地叫喊,假裝動作笨拙,用盡全力噗通一聲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着他們,一匹白的老馬沉重地跑出來,在它寬闊的凹形的背樑上,站着一個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着一條玫瑰的緊褲,在翹起來的芭蕾舞裙下,出一雙玫瑰的緊繃着的大腿。樂隊無所顧忌地、一個勁兒地奏着:“小楊柳,小楊柳,我的綠的小楊柳,”那個蓄着黑鬍鬚的,長得俊俏的經理,穿着燕尾服和騎兵長統靴,戴着大禮帽,站在舞台中間旋轉,均勻地和神奇地用一長鞭打着,那匹馬陡然地和固執地彎起頸項,全身傾斜,沿着舞台的圓邊拚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彈簧一樣,一起一伏,等待着時機。突然,她短促地、嬌媚地叫喊一聲,躍起身來,把穿着坎肩的管馬員拋到她面前的紙後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更輕巧地從馬背上飛下來,終於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後她以非常優美的姿態蹲了一蹲,兩隻小手做了幾個動作,好象特別要把它們扭成果穩一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她異常天真爛漫地跑進幕後,這時樂聲突然停止了,(儘管那些小丑還在舞台上搖搖晃晃地走動,並且象個喬家可歸的傻瓜。口齒不清地喊着:“還有半支喀馬林舞曲!”)。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後拖着一隻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兇猛的吼叫。彷彿有人在那裏痛苦地呻和嘔吐一樣,接着,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蓬徹底震撼…——①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十我記得許多陰沉嚴酷的冬,許多晦暗骯髒的解凍的子,那時俄羅斯的縣城生活變得格外難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緒煩燥,——俄羅斯人是多麼原始地服從於自然界的影響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樣,以自己成為無用的東西而使人苦惱…

我記得,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颳着漆黑的亞細亞的暴風雪,那時隱約可見的只剩幾座城裏的鐘樓。我記得耶穌受洗節前後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羅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開一俄丈長的裂縫”的嚴寒。那時白皚皚的城市完全陷於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潔白的獵產星座在藍的夜空上威嚴地閃爍着;早上,兩個暗淡的太陽象鏡子一樣閃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緊張的、響亮的、凝滯和砭人肌骨的空氣中,整個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紅的炊煙,因為行人的腳步和雪橇的滑木而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在這樣的嚴冬裏,一個在城裏跑了半個世紀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婭,有一天在大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凍僵了,這座城市向來都以極其殘忍的態度嘲她,現在忽然差點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麼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學舉行的舞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舞會,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學回家,故意順着女子中學的那條街走。在這所中學的院子裏,雪已整齊地堆在通往正門的過道庭階兩側,並且在雪堆上了兩排非常茂密和新鮮的樅樹。太陽已經西沉,一切都潔淨、年輕,一切泛着淡紅——被雪覆蓋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頂、房屋的牆壁、閃着金雲母光輝的玻璃窗,甚至空氣本身也是年輕的、結實的,使人心曠神恰。面走來一羣這所中學的女學生,她們身穿皮襖、高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風帽,長長的睫鍍上了一層銀霜,眼睛炯炯發光,其中有幾位一邊走一邊朗地、殷勤地説:“歡你們來參加舞會!”這一朗的邀請使我十分動,在我身上初次起了一種情,到在這些皮襖、高套靴和風帽中,在這些温柔的、興奮的面龐上,在這些冰凍的長睫和熱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這種情後來一直強烈地支配着我…

舞會之後,我長久地沉醉在對它和我自己的回憶中。回憶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中學生,穿着一件新的藍制服,戴着一雙白手套在一大羣儀容秀麗的少女當中,他心中既到青的快樂,也到年輕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樓梯上來回走動,常常在小賣部裏喝點冰涼的杏仁酪,在撒滿滑石粉的鑲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羣之間拈來鑽去,在校形燈架下珠光閃閃的潔白大廳裏,在樂隊莊重嘹亮的軍樂聲中,他呼着一股股芬芳的熱氣,這熱氣使新來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為之動心。一雙雙輕巧的便鞋。一件件白的短披肩,一條條系在脖子上的黑絲帶,一個個紮在辮子上的綢緞花結,一個個跳完華爾茲舞快活得發昏的少女以及她們高高仰起的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蕩神移…

十一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説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向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嫺地寫着,併為他的嫺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致志地反覆看着《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裏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到牆角去站到下課!”我站起身來,臉蒼白,回答説:“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神或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蔑。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裏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鬍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着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説:“喂,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扎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為每一年級他都必定讀兩年,他已象個青年一樣高大,體格魁梧,頭髮淡黃,眼睛明亮,衝出兩撇金的小鬍子。可以看到,他什麼都已知道,什麼都已嘗過,他的病也隨處可見,一但他卻以此自滿,認為這是風度翩翩和自己成的特徵。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羣中漫不經心地、迅速地游來蕩去,踏着他那少爺式的、輕巧的、有點彈的步伐,把鞋子得沙沙響,隨便地和放肆地向前衝,兩手在那肥大的、輕薄的褲子的褲兜裏,不停地吹着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點嘲笑的態度來看周圍,對“自家人”他才走近來聊上兩句,見到學監卻象見到人一樣只點一點頭…我在那個時候已開始細察人們,留心他們的舉止,我的樂意和不樂意開始明顯起來,並把人們分成了某些等級,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無疑屬於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畢竟還是樂於奉承,滿口答應了同意參加他們的小組,於是他就建議我當晚到公園裏來:“首先,你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要更親近一些,”他説。

“其次,我把拉·納莉婭介紹給你認識。她還是一箇中學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過她什麼世面都見過,什麼甜酸苦辣都嘗過,她象魔鬼樣明,象法國女人一樣快樂,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幫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擯酒。她長得很苗條,兩條腿就象菲雅①的一樣…你明白嗎?”他説,象往常一樣,一邊盯着我的眼睛,一邊在想,或者裝作在想別的事情。

這次談話之後,在我身上立刻就產生了非同小可的影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到,對於那個據洛普辛的話想象出來的納莉婭,我不僅產生愛戀之情,而且還產生一種男人的慾的東西。因為這種愛戀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薩斯卡,不象後來在遊園會上小羅斯托夫採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時我曾受到的那種瞬息即逝的、輕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東西了。一我多麼志忑不安地等待着這個晚上呵!我好象覺得,這種東西我終於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麼呢?不過是一道非常不幸的、彷彿早已夢寐以求的情歌的邊界,這道邊界我最後總要跨過去的,跨過這一道罪惡的、可怕的門檻…我已經覺得,這一切終歸會到來,或者,至少今晚就會開始。我找了一個理髮師他把我的頭髮剪成“平頭”灑上香水,又用一個圓刷子擦上頭蠟。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幾乎花了一個鐘頭。上公園去的時候,我到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公園裏又演奏着音樂。那高大的、飛沫四濺的噴泉正着清涼的水花,秋天的暮靄染紅了整個蒼穹,那些象婦女衣着一樣華麗的鮮花,在涼宜人的空氣中散發着芳香。但是公園裏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單獨離開人羣,在眾國睽睽之下與這個挑選出來的“貴族中學生小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們講些特別的有關貴族的話題,我就更加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麼擊中似的:在一條林蔭道上,一個拿着手杖的小姐,踏着碎步飛快地朝我們面走來。她體格勻稱,衣着雅緻、大方,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那雙烏亮的眼睛顯得十分親切,她暢快而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她的小手還戴着一隻又緊又小的黑手套。她開始飛快地講起話來,微笑着,曾兩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這使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地在體上到那種特殊的和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在女的微笑的朱上,在女清脆的童聲裏,在女的圓溜溜的肩膀上,在女的蜂之間、甚至在那無法形容的女的踝骨上,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納麗婭,您給我們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説,向我隨便點一點頭,放肆而又意味深長地暗示着什麼,這使我不寒而慄,渾身抖顫,差點連牙齒都叩撞起來…

幸好納麗婭幾天後就到省城去了,因為她的叔叔——我們的副省長突然去世。幸好這個小組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況且我家裏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奧爾基被捕了——①菲雅——歐洲神話中的女神。

十二這件事甚至使我父親驚呆了。

當時一個普通的俄國人如何對待一個膽敢“反對沙皇”的人,現在要想象佔來是不可能的,儘管有人不斷掊擊乃至謀害亞歷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人間的上帝”大家對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崇拜。

“社會主義者”一詞也叫人莫名其妙,因為人們把它作為一切暴行的代名詞,所以這個詞就包含着極大的恥辱和恐怖。當傳説我們這個地方,甚至是羅加喬夫兄弟和蘇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嚇破了膽,彷彿是縣裏出現了瘟疫或者出現了聖經上所説的麻瘋病一樣。後來還發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據説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的兒子突然失蹤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個軍醫學院就讀的。不久,他卻出現在葉列茨附近的一個水磨坊裏,當一名普通的裝卸工人,穿起樹皮鞋和麻布襯衫,蓄着一大把鬍鬚。他是在“宣傳”(提起這個詞也十分可怕)的時候被識破的,然後被關進彼得羅巴甫洛夫城堡。我父親絕非是一個愚昧無知、因循守舊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童年時就多次聽説過,他有時膽大妄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為尼古拉·巴爾金,叫他作魯的傢伙。但我也聽説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決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鬍鬚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説。

“大概,這個小傢伙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

“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麼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才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醜的!”現在,這種會醜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頭上了,怎麼搞的呢?為什麼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家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家的小姐雖説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家,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麼羅加喬夫的兄弟們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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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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