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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三天都是頂壞的天氣。太陽光忘記了照臨大地,空間是重澱澱的鉛。濕熱的南風時時吹來,吹到老年人的骨節裏引起了痠痛,吹到少年人的血
裏使他們懶散消沉。人們盼望一場痛快的大雨,但是沒有;他們在睡夢中會聽得窗外淅淅瀝瀝地響着,但是第二天起來看時,依舊是低低的灰
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陸女士家裏去的一天,那就更壞了;空氣非常悶,從早晨起,又下着牛
雨,全市像浸在霧氣中。一切物件都是濕漉漉的膩着手指。在那些污穢的小巷裏,所有的用舊了的傢俱,臭蟲大本營的板壁,以及多年積存的應該早在垃圾堆裏的廢物,都聯合着
氣——一種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惡氣。史循所住的,恰就是這麼一個去處。那天從同學會回來後,他就躲在他這窩裏,沒有出去過。這幾天來,除了送飯給他的二房東的小女兒,他簡直沒有見過第二個人面,也沒有説過一句話。他只是躺在牀上沉思。他把過去的種種,未來的種種,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結論。不敢想,而且想過幾次並沒什麼解決的,是他的現在。這就是他現在的自殺問題。似乎對於自殺的本身已經沒有多大的懷疑了,現在他還不能無躊躇的,是自殺的方法。上吊,投火,槍殺,服毒,甚至於割破大動脈讓血
盡的傳統的頹廢派的自殺,總之,凡是人類所曾用過的方法,他都想過,但都以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是他總有點懷疑於此等自殺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卻也覺得總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這人,已經受盡了人世的苦惱,如果在辭世的一剎那間還要嘗一嘗最後的苦味,他是不肯的。況且上吊或許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撈起來的可能,槍殺呢,難免只受了傷,並且也沒有槍。自殺不成而反多經驗了痛苦,在他看來是大大的不合算。至於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想到:不如寫了幾張共產黨標語跑到馬路上去張貼,讓人家捉去槍斃;但一轉念,還是不妥,或者人家以為他並未直接參加暴動,並不殺,卻把他監
起來,那就更難受了。
現在史循仰面躺着,眼光定定地在烏黑的天花板上,考慮他最近發見的自殺方法;這是昨夜夢醒後忽然想到的。還沒像現在這樣消極的三個月前,他在某處辦事——他最後一次的涉世——曾經從一個當軍醫的朋友處要了一小瓶哥羅芳在這裏呢;用麻醉劑自殺,豈不是最哲學的最藝術的自殺麼?從前為的動手術,醫生給史循用過哥羅芳;哥羅芳麻倒時的趣味,是史循永遠不能忘記的。那將就麻醉時的渾身骨節鬆解樣的奇趣實在比什麼都舒服。他從軍醫朋友處要了一點哥羅芳,也就是想再嚐嚐那種沉醉的滋味,他時常把鼻子湊在瓶口上作一個深呼
,直到身子像要浮起來了,然後仰後靠在椅背上,領略那兩三分鐘的飄飄然的醉意。這樣的常常使用着,一小瓶的哥羅芳也幾乎升化完了;現在總該還留得一點足夠一個人自殺罷?他慢慢地起來,從牀底下拉出手提箱來,果然把那個小瓶找到了,還剩着一茶匙左右的無
透明的
體在瓶裏動盪。他揭開瓶蓋試嗅一下,依然是異常芳冽。
小瓶捏在手裏,他重複躺在牀上。他惘然看着這個緻的差不多一塊錢大小的扁圓的玻璃瓶,突然憶起這小瓶的歷史了。原是個裝香水
用的小瓶,買來時可不是還有一隻玫瑰紅的細羊皮做面子,
軟綢襯裏的小匣子麼?上好的法國香水!不是他想送給所崇拜的周女士的麼?但是犬儒學派希臘文kunikoi的意譯。音譯“昔尼克派”古,禮物還沒送給,周女士已經另有所屬。他不能再想這段傷心史了!這是他生命上最大的打擊!
史循冷冷地嘆了口氣,用勁握住這個小瓶,另一段舊事又浮上他的意識:他看見自己在一個旅館的頭等房間內,五六個妖豔的女子,從二十多歲以至十四五的,從小腳的以至天足的,排坐在他跟前,都對着他擠眉眼。好像他説了聲“全要”於是這些女子又都格格地笑起來。於是她們竊竊私語,似乎在爭論什麼,又像是互相推諉。終於她們一齊跑到房外的洋台上。只剩下方臉濃眉將近二十歲的一個;她很風騷地笑着,走過去偎在他的懷裏,挽住了他的頸脖。…
史循眼皮一跳,幻象沒有了。他的嘴角上顯出一個苦笑。漫!瘋狂的
追求!這都在認識周女士以前。然而在失去了周女士以後,便連這種樣的頹廢的心情也鼓不起來。從此他墜入了極頂的懷疑和悲觀。現在他又要用這紀念悲痛的盛過香水
的小瓶裏的毒劑送自己到永遠的休息。
“永別了!如夢的浮生,謎一樣的人生!我永遠拋棄你們在無人的境地了!不高興再來猜你這謎了!”這麼喃喃地自語着,他踉踉蹌蹌跑出了他的房間。
大約半小時以後,史循走進了一個醫院;他本想住旅館,但轉念後卻又選定了醫院。他不願在自己的住處自殺是早已決定了的,他不忍連累他的二房東,尤其不忍使一三次送飯給他的小姑娘永久留下一個恐怖的印象。因為已是午後三時,醫生們都不在院;史循自説是來療治盲腸炎的,就開了個病房。看護婦請他在病歷牌上寫姓名,他就寫了個假的。為什麼他不説出自己的真姓名來呢?他不願冒充憂世憤時的志士,他也不願朋友們知道他的結局,他只願悄悄地離開這世界,像失蹤似的,給人家一個永遠的不明白。
看護婦出去後,史循把門上了閂,就躺在牀上;他掏出一塊手帕,疊為四層,將小瓶裏的哥羅芳全數倒在上面,然後拿這手帕嚴密地矇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他雙手按在手帕上面,同時用力深呼。一縷頗帶涼意的甜香從喉頭經過,注入他的
部,立刻走遍了全身,起一種不可名説的暢快。這是他屢次經驗過的。但隨即有些新的異樣的來了。他覺得身體已經離了牀,一點一點地往上浮;他看見天花板慢慢地自行旋轉;他又聽得無數的聲音充滿了他的耳管,似乎是很近很響的,又似乎是遠遠的輕微的。他仍舊用力深呼
。身子更浮得高了,像是已經貼着天花板,他只見一團疾轉的白光了,耳朵裏也換了一種單調的嗡嗡的聲音;他覺得身體的各部分正在鬆解融化,又
得
膈間有些脹悶。於是,時間失了記錄,空間失了存在。他再不能看見,再不能聽見,似乎全身都已消散,只有一個腦子還在,他還有意識。他意識到現在是沉下,沉下,沉下,加速度地沉下!忽然像翻了個身,便什麼都沒有了,連意識也完全消滅。
沉寂佔有了這病室。史循的枯瘠的身體,像入睡似的躺着,嘴鼻上的手帕已經落在一邊;他的臉很紅,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但已是死的沒有神光的眼。病室外,看護婦的伶俐的腳音,時遠時近地閣閣地響着。窗外是一片灰的天。一匹蒼蠅飛到史循的鼻尖上,用它的舌頭
了許久,然後很滿足地舉起它的兩條後腳來慢慢地自相
着…
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像在史循的意識上打了一針,他突然回覆過知覺來。他看見紅紅綠綠的顏在眼前迸跳,他又聽得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他的
膈間,像有一團東西在猛撞着要出來。又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從他鼻子灌進來,他全身一震,手自然而然地舉起來向臉上一抹,卻被另一隻很温軟的手按住了。他這才聽得一個聲音説:“好了!醒過來了!”他這才看見許多人圍繞了他。可是他閉了眼,不願意看。一個很
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叫起來:“史循,史循!好了些罷?認識我麼?”這幾個字是從温香的女
的口裏發出來的,帶着親熱和愛憐,史循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不是別人,卻是章秋柳呢!她坐在牀沿,史循的一隻手在她手裏;站在她身邊的,是先前請史循寫姓名的那個看護婦,好奇似的凝視章秋柳的面孔。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掙扎着説出了這一句,他的部還是很脹悶,像壓着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
“我們把她找來的。大概就是你最願意見的罷!”史循才覺得還有一位醫生站在牀邊。
“現在人是醒過來了。可是,章女士,你總該明白這位史先生為什麼要自殺;假使他的衣袋裏沒有那張你們同學會的卡片,再如果他醒不過來的話,這樁無頭案真叫我們為難了!
這和敝院的名譽很有關礙的呀!”醫生氣沖沖地繼續着説;他顯然拿章秋柳當作史循的關係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殺的原因了。
“這位朋友是有神經病的,不是剛才我已經説過了麼?有一些兒神經病。”章秋柳勉強笑着回答。
“哈,神經病!他告訴了我們一個假名字,也是神經病麼?他用了多量的哥羅芳,如果不是那塊,那塊手帕先已掉下,他準定是沒救的。他鎖了房門,看護婦以為他是睡着了。幸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過幾個鐘頭也未必會發覺呢。”史循默默地聽着,心裏抱怨自己的辦事太疏忽;如果剛才用繩子把手帕紮在嘴上,豈不是好?
“現在我也不多説了,好在人已醒過來;就算是神經病的話,本院不收瘋子,章女士,請你另行設法罷。人是給你了!”醫生結束了他的責備,招呼着看護婦,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皺了眉苦笑着,沒有話語。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又提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在你衣袋裏找着一張同學會卡片,就到呂班路來詢問;恰好我在同學會裏,聽他們説是有人自殺,我當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章秋柳站起來走了兩步,向病房門外望了一眼,又接着説:“這裏醫院的人們真可恨。他們把你當作仇人,以為你是害了他們了!他們對於一個自殺的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們所以救你,只為的要卸自身的干係!”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牀沿坐下,看着史循的臉又説:“那天你説要自殺,今天果然自殺了!但是,史循,無論你懷疑悲觀到如何程度,生命總是可以留戀的罷?我們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殺呢?”史循搖着頭,低聲嘆了口氣。章秋柳的温柔懇切的口吻,頗使他
動;而況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
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