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洞居 第3页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週四進得來,見內甚是寬敞,四壁點着數支長燭,照得通亮。因是人工開鑿,地面與四壁都甚平坦,中有數畫棟,上有橫豎幾道雕樑。雖不如山下大殿那般宏偉,但工構巧,也是華麗非常。

奢奉祥道:“此是外,小叔叔可在此練武玩耍,向裏去還有內,供起居之用。此西南角上,有泉水從崖壁滴入挖好的池中,清洌可口,可以飲用。回去我再送上些女子、侍從來陪小叔叔,但缺何物,只管開口。”説話間領週四在中轉了一圈。週四見內外兩修得與山下殿室並無二致,也甚歡喜,話不由多了起來。

奢奉祥見他心情轉好,便與他聊了一陣。不多時,也自下山去了。

週四一個人坐在中石凳上,耳中只聽到輕細的滴水之聲,大是寂寞難耐,心想:“大哥、二哥自是去得遠了,我一個人在這麼大的山之中,有何樂趣?”又想:“當初我與周老伯住的山比這裏可差得遠了,要是周老伯還在,我便與他在這內過上一生,也無不可。”想到周應楊,腦海中又浮現出他生前的音容笑貌,越到後來,越是清晰動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山風從口吹入,將他寬大的袍子吹了起來。週四望了望外湛藍的天空,心中起了異樣的覺,起身走出口。幾個軍校見他出來,忙上前搭訕。週四正在想事,也未聽清幾人説了甚麼,目光飄飄忽忽,望向遠處起伏的羣山,心道:“我剛離大哥時,心中雖是難過,為何這一陣又覺他不在我身邊,我反而輕鬆了許多?”又合計:“我與周老伯、木先生在一起時,便如一隻小鳥在藍天上翱翔,説不出的暢快隨意。後與大哥同處,雖時時到温暖,卻總似被甚麼東西束縛住,沉甸甸甚是難受。那是為了甚麼?”呆呆站在崖上,左思右想,理不出頭緒。正沉時,卻見石道上走來數十人,男男女女,衣着都甚光鮮。

一干人來到前,一粉衫女子笑道:“梁王差我們姐妹來此服侍公子。外面風大,公子可別着涼了。”説着取過披風,披在週四身上。週四見眾男女都拿着常應用之物,更將笙蕭管樂也帶上山來,搖頭道:“我不用這些人陪着,大家還是回去吧。”領頭的女子笑道:“那怎麼行?公子是金貴之人,身邊免不了要人服侍。”正説間,只見奢奉祥領着十幾名軍校,抬了幾個大廂子朝崖邊走來。眾女子見奢奉祥來到,都擁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説了起來。卻聽奢奉祥大聲道:“山上雖比不得宮裏,但貴客在此若有甚麼不妥貼,我可不饒你們!”眾女子有些見山上較宮內清苦,便嚷着要下山去,待見奢奉祥疾言厲,都不敢再吵鬧。

奢奉祥來到週四身前,説道:“一應用具,大都送上山來。一會兒小叔叔看還缺甚麼,只管再要。”週四道:“我一個人在此,用不了這麼多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吧。”奢奉祥微微一笑,回身衝一名軍校招了招手。那軍校手拿一個托盤,緊跑幾步,來到二人身前。奢奉祥掀去盤上的緞布,盤中出數碇黃燦燦的金元寶。奢奉祥笑道:“這是父王送給小叔叔的二百兩黃金,請小叔叔笑納。”週四隨便看了一眼,也不大理會。奢奉祥令軍校送入內,又道:“今晚我便陪小叔叔宿在中。小叔叔要看我還有些造就,便傳我些武藝如何?”週四道:“其實我也不大懂。

“奢奉祥笑道:“小叔叔那麼好的身手,還説不懂,可見是何等的虛懷若谷!無論如何,也要傳授侄兒一些。”週四聽他一口一個“小叔叔”叫得甚是親熱,不好意思道:“你比我大了好幾歲,還是別這麼稱呼。”奢奉祥笑道:“此是不易的輩份,和年齡可沒幹系。”拉週四走入中。

內一夥人忙了半天,已將拿上山的若干物件放好。奢奉祥向眾人吩咐幾句,跟着對週四道:“外面嘈雜,咱們到內坐坐。”週四見眾女子戲笑着聚在一處,皺眉道:“這些女子吵鬧的很,還是別讓她們到裏面去。”奢奉祥點了點頭,高聲道:“一干人等不得貴客傳喚,皆不許到內打擾。”眾人齊聲答應。

二人攜手來到內居室之中。週四見外面雖亂哄哄令人難耐,室內卻甚是安靜,喜道:“我從小到大,最受不得人吵。這裏倒合我的心意。”奢奉祥見他滿意,甚,拉着他手道:“小叔叔要是高興,我便都來陪你如何?”週四見他生得英俊,人又極講禮數,點頭道:“那好啊。”與奢奉祥一同坐在榻上。

二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半天,奢奉祥話題一轉,聊到武功上來,説道:“小叔叔你説,為何你這麼年輕,武藝卻那麼好?”週四聽他是真心誇獎自己,倒也高興,微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木先生教我的那些法子,用的時候倒都得心應手。”奢奉祥道:“哪位木先生?”週四道:“便是頭髮、鬍子都白白的那位木先生。”奢奉祥聽他説得糊塗,微微一笑,又道:“適才你在殿上説龍雄的上刀山是逞強,又説皰丁解牛和無爭甚麼的,那是怎麼回事?”週四見他問得仔細,臉一紅道:“我也是聽木先生説的,到底如何,並不十分明白。”奢奉祥道:“你只説你做何想?”週四望了望四壁,比劃道:“咱倆個要從外面進來,你説該如何走呢?”奢奉祥笑道:“有長廊和石門,當然從這些地方進來。”週四又道:“當地人殺牛時,是甚麼樣子?”奢奉祥道:“有些地方用尖刀肢解,刀若鈍了,便用斧頭劈。”週四笑道:“我沒讀過書,説錯了你別笑我。”奢奉祥搖頭道:“一個人有無大智,與讀書可沒甚麼相干。”週四聽他語氣肯誠,説道:“木先生説,萬事萬物,雖千差萬別,實則都有一定之理。比如你雖知道要進這屋子,只能走長廊和石門,決不會碰牆觸壁地亂撞,可要讓你殺牛,説不準你便會用刀用斧亂砍亂劈。”奢奉祥聽了,眉頭皺了起來,若有所思。週四又道:“很多人走街竄巷,都循着鋪就的大道,該轉折的地方便轉折,該回旋的地方便迴旋,誰也不會任着子亂撞。可一旦説到武功上,便有許多人忘了這個最簡單的道理,一味逞強使,胡嗑亂擋,使蠻力,運拙勁,到頭來怎能不頭破血?”奢奉祥聽到這裏,目中閃出光亮,輕聲道:“小叔叔請接着講。”週四見他神情專注,又道:“木先生説皰丁解牛的道理,只是最簡單的一步功夫,還説要達到這步功夫,務要摒血氣、棄學識、廢機巧才行。三者要有一個在心裏搗亂,都不通達到‘還虛’的境界。”奢奉祥不解道:“‘還虛’是怎麼回事?”週四道:“木先生説,‘還虛’便是舍人而從天理,還説人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若能將自己置之度外,方能明瞭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從而悟出人生的妙諦,最終達到與道同體的深境。”奢奉祥道:“你是説本不理會自己,只是按萬物的道理行事了?”週四笑道:“我剛聽這話,也似你這般問他,實則卻不是這麼回事。”奢奉祥道:“宋理學便講‘行天理,滅人慾’,與你説得一樣,怎會不是一回事?”週四道:“我可不知有甚麼理學。只是木先生説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只因過於聰明異想,反不能通曉大道;故要隱其秀、藏其心,才能了悟天地的生生不息,萬物的消長輪迥。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再溢其秀、發其心,以道為軌,以我為舟,漸至無道無我,有我有道,道即我,我即道的隨心所之境。”説罷看了奢奉祥一眼,見他正盯着自己,忙又解釋道:“若像你説的只按大道行事,本不理會自己,那豈不成了山中的小鳥、河中的小魚,哪還有半點靈?”奢奉祥聽了這一席話,心想:“我這小叔叔看着懵懵懂懂,不通世務,內裏卻藏着這麼高深的學問。我常自詡年少多學,萬事通達,可在他面前,倒像個呆子一般。看來我這位小叔叔乃是大智若愚之人,將來成就,真是無可限量。”想到這裏,細細打量週四,忽覺他平和中透着兇威,二目隱有一絲冷光,在眉心處凝成煞氣,若非促膝相對,斷難覺察,不由倒了口冷氣,心道:“我聽巫師們講,凡戾氣化而為神,凝在眉心者,皆上界煞星轉世,專為蹂躪蒼生。小叔叔子隨和,從哪兒沾上這股氣?”週四見他半晌無語,只當他不屑聽自己所言,忙道:“我隨口胡説,你可不許笑我。”奢奉祥起身道:“小叔叔説得透,侄兒拜服的很。侄兒自幼讀了許多無用的閒書,今方知那些功夫都是白費了。”週四道:“木先生説,天下也有幾本好書值得一看,只是一般人看不明白罷了。”奢奉祥疑道:“難道讀書也有獨到的法門?”週四嘆息道:“我沒讀過書,也不知書裏到底寫些甚麼?只是木先生説,一部好書,總要讀出四種境界來。”奢奉祥道:“哪四種境界?”週四紅着臉道:“我沒讀過書,你可不要笑我。反正木先生説,古今有許多書是本不必讀的,讀了反而糊塗。但有些奇書讀時若不得法,則害人更深。”奢奉祥連連點頭。

週四微微一笑,又道:“第一種讀書之人,只知讀些細節瑣事,實則那不過是著者拋磚引玉的彩頭,這類人卻要時時掛在嘴邊,好讓人知他有些淵博。此類人不過是些書蟲,最是要不得的。”奢奉祥拍手道:“小叔叔説得不錯。今世讀書之人,大多如此。”週四道:“這可不是我説的,那是木先生告訴我的。”奢奉祥慨道:“這位木先生真是令人欽佩!”週四笑道:“我猜木先生也是聽我周老伯説的。”奢奉祥一愣,不明其意。

週四又道:“這第二類讀書之人,肚裏藏着詞賦文章,讀書時便專挑些華詞麗句記在心中,待一時登高酒醉,自要做些工整詞藻,好讓世人知其有文,圖個華眾取寵。”他小小年紀,説到高興之處,不知不覺已是周、木二人的腔調。奢奉祥見他一個少年,所吐卻盡是老成之言,驚奇不已。

週四滔滔不絕,又講道:”第三類讀書之人,中已有些波瀾,讀書時便不看着者的細節詞文,只尋那書中所説的道理。這類人有些看得明白,最後撒手跳出這個圈子;有些卻信以為真,將著者所云當做金科玉律,不再求甚麼變通,往往被一些道理束縛住,最後愈陷愈深。”他説到這裏,忽然想到:“大哥必是看過許多書的人,莫非也被束縛住了不成?”想到孟如庭諸多行事,愈覺他愚執可笑,不哼了一聲。

奢奉祥想了一會,嘆道:“我或許便是這種人了。小叔叔快説那第四種境界。”週四答應一聲,又道:“第四種人已知萬物之理,不在拘泥任何末節異説,拋開其餘,獨觀其神韻之大概。只有到了這等境界,才能與著者隔千年而神,正所謂百家騰躍,終不出我之環內!”奢奉祥起身嘆道:“奢某心有波瀾,誤於情,恐一生也達不到這等境界了!小叔叔是天縱之才,侄兒佩服得五體投地。”説罷真心誠意,給週四施了一禮。週四忙擺手道:“這些道理也算不了甚麼,我與木先生只聊了幾,也便懂了。你慢慢自會明白。”奢奉祥搖頭道:“自來情能移,權能誤行,有些道理不是我所能懂的。小叔叔過獎了。”他本要向週四討教武功,聽了週四一番話後,方知他武功重在了悟意境,自己若要習什麼招式技巧,反要讓他恥笑,故此棄了念頭,自嘲道:“小侄常自以為靈秀,但聽小叔叔一席長談,方知不過是個混世濁物。只是大丈夫處世,終要做出一番偉業,奢某不才,此志卻畢生不易。”週四輕聲道:“你與我大哥,倒是一樣的人。”二人又聊了一陣,僕人從山下送上酒饌。奢奉祥為週四斟了一杯酒,道:“聽孟叔叔説,小叔叔身上有些不適,來我請郎中為你看看如何?”週四搖頭道:“看不看都是一樣。我這病古怪的很,發作起來比死了還要難受;不發作時,又似常人一般。當周老伯死時,我還不太明白,現在看來,必是也死在這個病上。唉,也不知我還能活多久?”説罷臉上現出許多無奈。

奢奉祥聽他出言不吉,忙道:“小叔叔年紀甚輕,哪會便死了?快別説這些不吉利的話。”週四喃喃道:“我周老伯説過,紅塵沒有樂土,自然陰間也不會有甚麼大難。我在寺中,每見有師傅圓寂時,方丈大師便説他們去了極樂世界。依我看方丈也未超,其實這裏既不是樂土,那裏難道便是彼岸麼?”奢奉祥見他清秀的臉上佈滿傷愁,心道:“他這般年紀,怎會如此超豁達?難道一個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得久了,都會如此麼?”當下放了酒杯,低頭沉思。

實則週四隨周應揚習了內功心法後,身子便一直不適,只是他生隨和,不似周應揚急功強近,好此惡彼,故爾雖有不調,還未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那在岳陽樓上,偏遭了那人一掌,牽動了體內無窮無盡的煩惱,發作了數次,便又無事,卻不知體內已到了極險惡的境地。這幾隨孟、夏二人縱馬奔昆明而來,在途中便有多次發作的徵兆,週四怕二人擔心,一直默不作聲。此刻想到過不幾,又要受那無盡的煎熬,竟一時看破生死,將一干無頭無腦的話都説了出來。

二人默默相對,都沒了酒興。奢奉祥道:“小叔叔,咱們到外去站站。”拉週四向外走來。剛一出,便見七八個女子立在口,正自笑鬧。

奢奉祥見已西沉,天邊一片晚霞煞是好看,慨道:“雖已沉落,仍在天邊留下這絢麗的霞彩。大丈夫一生,亦當如是!”週四望了望幽谷中一些奇異的野花,又瞅了瞅身邊幾個語笑嫣然的女子,心道:“大哥和這位奢公子終想的便是做番大事。周老伯雖未説要做甚麼大事,但雄心,至死心在江湖。大哥和奢公子,自然沒有看到周老伯死時的淒涼場面,要是看到了,還會似現在這般心繫天下麼?我看無論何人,都像那位梁王所説,只是這世上的祭品,有的人是一株大樹,點綴出山川秀;有的人便是小草,默默於溝谷之中。待一風霜雪雨,都掃個乾淨,誰也留不下甚麼。”他萬事都不細想,這時想來,卻比常人看得更是透徹。越想下去,越覺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一時將世間一切都看得黯淡無光。

眾人在口站了一會,天漸漸暗了下來。奢奉祥覺山風面吹來,隱隱帶些寒意,忙道:”適才飲了些酒,別讓風吹壞了。”又拉週四回到中。週四心事重重,也不大理睬奢奉祥,只是目光直直地坐着不動。奢奉祥陪他坐了片刻,見他仍不吭聲,於是喚人服侍週四躺下。週四在榻上躺了一會,便即睡去。奢奉祥怕打擾他歇息,轉身出來,向外侍從待幾句,也找了間石室歇息去了。

上一页 下一页
【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大家在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