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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紅輪將墜,霞彩滿天,餘輝映照之下,昆明城外説不出的絢美瑰麗。坡上坡下數萬官軍,眼見這少年隻身困在場中,立馬橫槍,昂首狂嘯,都生出惻憫之心,為這窮途末路的少年惋惜不已。只聽梆子聲響,北面弓弩手搶先出箭來。週四心中一涼,舞槍撥打飛矢,忽覺坐下一軟,戰馬已中箭倒地。週四就勢伏在地上,躲過雨點般的亂箭。
弓弩手一時無法中,於是從箭袋中取出攻城時剩下的火箭,用火繩點着了,狂笑着望空場中
去。週四見無數支火箭
來,有幾支更落在自己身上,自知大限已到,目中落下淚來,大叫道:“我今為你而死,雖是心甘,只恨再不能見你一面了!”腦海中浮現出那女子嬌柔之姿,實是悽美絕倫,令人五內崩裂。
便在此時,西面山坡上突然一陣大亂,只聽眾官軍呼道:“保護大帥,快快下坡!”隨見坡上官軍水般向坡下湧來。四面兵將不知出了何事,待要上前接應,卻被火勢所阻。坡上敗潰而下的官軍也都擁擠着躲開
面竄來的火舌,一時你推我拽,亂成一團。
週四知起了變故,慌忙起身,向西面坡上張望。只見官軍後面,狂飆般殺出一支人馬,看穿着服飾,竟是梁王兵將。週四大喜,提槍往前去。忽聽數百人齊呼道:“貴客何在!”週四凝神看時,只見一將身穿烏金甲,手舞渾鐵槍,在官軍中往來衝殺,人莫能擋,正是自己出
時遇見的那員大將,忙縱聲道:“我在這裏!”他提氣大呼,雖在萬馬軍中,聲音仍遠遠送出,清亮異常。
那將聽火海之中有人答應,打馬奔了過來。週四見他馬到近前,直樂得手舞足蹈,有若再生。那將見他滿臉血污,卻不曾傷損,喜道:“貴客休慌,快快上馬!”原來這將正是索鵬。他自得奢奉祥將令,命其護衞貴客,便領兵一直守在口,不想週四卻急匆匆跑下山去。索鵬恐負了小梁王所託,慌忙率五百健卒,下山尋找。他知官軍不久必會攻克要
,直搗昆明城下,故此不敢進城,只派一百軍校入城查找,自己卻領兵在城外靜候。那知官軍勢如破竹,不久便突破要
,將昆明城圍住。索鵬怕官軍發覺,急令軍校伏在西南一座高丘之後。週四出城衝入大軍陣中,索鵬立在高處,都瞧在眼中,只是初時看不真切,未敢輕動。及至週四向西面坡上衝來,索鵬這才看清,急忙領兵衝下高丘,飛馬來救。官軍萬不料高丘上還有一支伏兵,一時措手不及,亂了陣腳,索鵬這才趁亂衝到週四身邊。
週四慌忙跳上馬背,坐在索鵬身前。索鵬見西南兩面官軍已穩住陣勢,揮舞大槍,領兵向東殺去。
朱燮元先時不明底細,只道梁賊尚有奇兵,不免亂了方寸。待見來犯之敵不過三四百人,忙傳令各軍圈圍堵截,務將此股賊兵殲滅。但見中軍立於高坡之上,舞動大旗,各營傳令官往來奔走,統一號令。頃刻之間,大軍變動戰陣,將眾梁兵圍了數層。
索鵬見四下裏官軍圍得鐵桶相似,戰鼓聲響,兵士慢慢向前湧來,忙呼手下圍在自己身周,齊聲吶喊,向東猛撲。眾梁兵都知此次失陷重圍,大是兇險,故此人人存了決死之心,以一當十,奮勇爭先。
官軍雖眾,被此股狂兵悍將一衝,也不由閃出一道缺口。索鵬見前面軍卒已殺開一條血路,知若不乘機突圍,一旦勢竭,便萬難逃,當下拼命打馬,往前衝去。他與週四同乘一馬,兩條大槍狂挑猛刺,前後照應,端的勢不可擋。官兵見二人騎在馬上,好似生了四條臂膀的惡神,都紛紛後退,避其鋒芒。
二人催馬搖槍,直殺了半個時辰,已衝破數道重圍。外圍官軍見數十匹戰馬疾疾奔出,忙伏下撓鈎與絆馬繩。奔在前面的十幾名梁兵匆忙無備,齊齊滾鞍落馬。週四見了,忙用大槍將地上數道繩索挑斷。孰料後面伸出數把撓鈎,鈎在索鵬鎧甲上,呼地一聲,將他拽下馬去。週四一驚,卻待撥轉馬頭,四下又有幾十把撓鈎抓來。週四大槍橫掃,殺了幾名撓鈎手,忽聽索鵬叫道:“貴客快走,官兵要放箭!”隨聽慘呼聲起,眾官兵亂刀齊下,將索鵬砍為泥。
週四心中一酸,大槍猛擊馬,一溜煙地向前衝去。只聽弓弦聲響,身後霎時飛來無數利箭。他知此刻若回身撥打,立時便被纏住,惟有緊貼馬背,向後掄槍。饒是如此,馬
上仍是中了兩箭,幸得那馬健碩,負傷之下,轉眼間仍奔出一箭之地。
週四伏在馬上,料弓箭已無法及身,忙回頭望去,大軍中旌旗亂搖,殺聲震天,猶在酣鬥,卻無一個梁兵隨他突出重圍。想到若非這些人舍死相救,自己怕早已化成煙灰,口一陣酸楚,目中泛起淚光。
過了一會,喊殺聲低弱下來,官軍緩緩向裏收縮。週四知數百人都難活命,淚水奪眶而出。正悲慟時,突見碧雞山上火光大起,熊熊烈焰將西面天空映得血紅一片。週四一呆,心道:“莫非梁王宮殿也被官軍佔了?”想到鳳閣龍樓化為焦土,名姬嬌姊已成淚人,不由長嘆一聲,落荒向東而去…
(崇禎二年,朱燮元斬奢崇明、誅安邦彥,分設土司,籌墾荒田,築堡置戍,立驛通道。一時廬井畢備,苗漢相安,西南遂告無事。後崇禎九年,又有擺今、兩江、巴香、狼壩、火烘五苗族叛亂,亦為燮元平定不提。)卻説崇禎即位伊始,手翦元兇,誅除逆黨,罷蘇杭織造,消各道權宦;起東林,撫舊臣,躬勤細務,整頓吏治,取消佚樂,勤政愛民。並設曆法局,修明曆法,敬授民時,以合天道,海內一時翕然稱之。
然帝未當國時,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場外警,中原內虛,加以饑饉薦至,盜寇顯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勢。帝心懷圖治,卻愎戾自用,乏於化導。其行政乖張、用人不淑、果於殺戮,皆非賢主之量。更甚者,厭朋黨而興告獄,尚名實即苛下臣;重賢良而擾吏制,污賄卻密刑網;見小利即慕近功,治亂國偏用重典。一時廷臣救過不暇,
佞隨之得勢,加之遼左兵端,急徵税賦,致令百姓困窘,漸無生計。此皆帝圖治而亂法,圖強而亡國之由。
崇禎元年,陝西大饑饉,府谷民王嘉胤聚眾起事,延安人張獻忠從之。獻忠陰謀多智,號“西營八大王”所部最為強悍,常劫掠於延綏諸郡。未幾,白水饑民王二攜不沾泥、揚六郎等羣起響應。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從,投於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縱橫秦地。是時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實上報,遂致禍亂。
週四打馬向東,惶惶如竄,正行間,坐下戰馬突然仆倒。週四猝不及防,一頭栽了下來,抬頭看時,戰馬已口吐白沫,斃命於地。他起身輕撫馬頭,見馬頸上槍痕、血口多達數處,腹下、後更是鮮血淋漓。想到它隨自己出生入死,卻落得橫屍荒野,不覺失聲哭了起來。
他心中難過,淚似斷珠,及至以手拭淚,方驚覺袖口、袍襟已盡是血污。這一他奮力苦鬥,斃人無數,實是慘惡非常。此時回想,好似做了一場噩夢,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難消餘悸。
他自幼長在少林,所見所聞皆是誘人向善之事,後隨孟如庭南來,一路上聽的也多是仁義愛民之詞。但此刻親歷兵禍,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數次與我講甚麼仁義,可我在亂軍中垂死之際,仁義又能幫我甚麼?”又想:“我在寺中時,師傅們常講要慈悲為懷,可官軍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卻隨意殺戮,毫無憐憫之心。難道世人都是對無害於己的東西殘忍薄情麼?”念及自家在亂軍中舞槍殺人時,官軍中崩外潰、恐懼畏葸的神情,愈覺世上許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槍更獷率真。
他本是隨和恭順之人,但經此人寰慘禍後,情已然有變,這時立在空曠的原野,又合計:“為甚麼我只在亂軍中衝殺一
,便覺大哥和寺裏的僧人可笑了呢?難道仁義只是隨便説説的玩意,善良也不過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奮起抵抗,官軍還敢肆意橫行麼?”想到此節,心頭一震:“難道正是善良軟弱縱容了世間暴行!”他少年情懷,於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頂,愈覺驚詫:“莫非鮮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談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他雖不通世務,人卻聰穎擅悟,及至想通了這一層道理,不覺手撫大槍,狂笑起來。此時已是深夜,星燦月滿,清輝匝地。他一人橫槍而立,衣袂隨風飄舞,身影在月
下忽透出一絲模糊、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