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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彎扭扭的樹枝從路邊的院牆裏探出來。
腿又疼了。腿真疼。細細的小街,真長。他真希望他的鴿子就在此刻飛來、在這灰黑的雲層中忽然出現它潔白的身影,像一道電光,像一縷柔情,像一駕白的馬車。
我有時歡樂也有時悲傷,把我帶回我的家鄉,但我的靈魂仍嚮往着天堂,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彷彿又聽見了那歌聲。
可是“點子”還是沒有飛來。歌聲像一段清晰的夢。
他走上一條沒有街燈的路。可能是什麼地方的電線被風颳斷了。在這漆黑的夜裏,沒有別人,不妨對自己誠實一點:腿雙殘廢之後,他首先想到的是死;當那個港灣出現之前,他一直都盼望着死。哦,在這靜寂的夜晚,自己對自己誠實一點,是一件多麼輕鬆的事!那時他想死,絕不是如作家和記者們想象的那樣——因為到自己再不能為這個世界做什麼貢獻了。不是。也許有的人是,但他不是。他壓
兒就不具備英雄的氣質。他那時盼望着死,只是因為——恰恰相反——
到再也得不到什麼了。得不到什麼了呢?都是些什麼呢?卻模糊。至少是有這麼一回事:二十歲。青
的大門剛剛向他敞開,卻就要關閉;那神秘、美好的生活剛剛向他走近,展
了一下誘人的
彩,卻立刻要離他遠去,再也與他無緣了…假如不是人,假如人世間本沒有那美好的生活,也就好辦。不幸的是他是人,走到了青
的門前,又沒有人的身份證。他的身份證上有一個“殘”宇,像犯人頭上烙下的印疤。這就夠用的了。那門裏有五光十
的生活,你就只能站在門外望一望,然後走開,走到你那孤獨的屋頂下面去…還不如走到人間以外的地方去!還不如走出這非人非鬼的軀殼!——就這麼回事,歸
結蒂是這麼回事。哦,沒有別人,在這不吵不嚷的夜裏,自己用不着對自己裝蒜。貢獻?誰也不會願意為那種把自己排除於外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地去做什麼貢獻的。至少他是這樣。…他像個蝦米似的躺在手術枱上,大夫們在他背後忙活。做
穿檢查,第八次了。也許是那種很容易剝離的脊髓瘤?大夫們總不願意放棄這種懷疑,不如説是不願意放棄這個希望。他看着那些藥櫃、藥櫃裏的那些藥瓶:針劑、片劑、水劑…看不清藥名。不知有沒有氰化物或者安眠藥。假如不是那種容易剝離的脊髓瘤的話,能有一瓶安眠藥就好了。大夫在他
上塗碘酒,塗酒
,冰涼。他像個犯人那樣等待着判決。他奇怪為什麼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寧願是死刑,也別是無期徒刑。最好是那種很容易剝離的腫瘤,要麼乾脆是癌!從藥櫃的玻璃門上,他看見了窗外的綠樹和遠山。淡藍的、深綠的、灰的、黛
的遠山。他在那些山上跑過。…雨後的山路很滑,母親領着妹妹在後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
“走這邊,這邊不滑!”
“他在前面開路。他不怕滑,他的腿有勁兒,渾身都是勁兒,捷地跳,毫不吃力地攀登,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這兒!這兒有個大蘑菇!
“他喊。妹妹那時只有五歲,叫着:”讓我採!讓我採!
“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採那個大松蘑…他是母親為之驕傲的兒子,是妹妹可以依賴的哥哥。以後呢?將來呢?他聽見鋼針刺透了軟骨的聲音,大夫的聲音:”好了,別動!
“他一動不動,渾身都緊了,求求上帝,是個容易剝離的腫瘤吧!他望着遠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峯,在心裏禱告,許願: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頂,攙着母親,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個腫瘤,又是長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剝離,那就什麼殘疾也落不下了。
“他反覆回憶着那個年輕女大夫的話和她説話時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種準備。另一種準備?當然有:死!
“呼氣…氣…憋氣…”壓脖子。壓肚子。
“呼氣…氣…憋氣…”壓肚子。壓脖子。
“呼……憋住…”
“髓腔是暢通的,沒問題,”大夫説。
“可以肯定,不是腫瘤。”這可怕的聲音終於響了。
“就是説,還是脊髓本身的病變。”宣判了。無期徒刑。上帝決心不保佑你……晚上很熱,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裏去了。那個老大學生也坐着輪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個人躺在病房裏,聽着街上乘涼的人們的吵鬧聲。有一支笛子,有一個孩子在唱:“藍藍的天上雲和月,有隻小白船兒,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他拉住牀欄坐起來,朝窗外望。樹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話劇裏的舞台佈景。
“…飄呀,飄呀,飄向天邊…”像是幕後天使的歌聲。他從來沒有覺到人間是這樣美過,這樣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這樣遙遠,可望不可及。他像一個鬼魂窺視着人間。不僅是羨慕,簡直就是嫉妒。他使勁站起來,想走到院子裏去。兩腿不住地抖。扶着牀欄,扶着牆,他拼命地難為那兩條殘腿,還想象過去那樣走。摔倒在門旁。躺在地上氣。他用目光在屋頂上發狠地寫着“死”寫着“癌”寫“氰化鉀”、“d。d。v”虔誠,上帝會派死神來幫個忙!牆上有一個電源
座,他記得,不高,他夠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
電線。他往牀邊爬…他家住的那條衚衕裏有一個掃街的老頭(他後來就是和這個老頭一塊掃街,結下了很深的
情),一條胳膊是殘廢的,
也伸不直。老頭過去擺過煙攤,不會
煙的人走過他的煙攤也要買一盒。可是人們嚇唬孩子的時候怎麼説?
“拽子來啦!”或者:“不聽話就把你送給那個拽老頭去!拽老頭正想要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