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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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趕上最後一趟南去的列車,這是一列悶罐難民車。進站無人檢票,上車無人照料。難民在車下擁擠着,向喜被人擠來擠去找車門,最後總算擠進一節車廂。他看個空隙坐下來,這時卻又覺出自己是個幸運兒,因為擠不上車的難民是大多數。

列車一陣搖晃開動起來,兩個年輕力壯的乘客用力推上了車門。不時有炮聲傳過來,列車在震顫中行駛。向喜判斷,這炮聲是從保定以西的滿城方向傳來,他又想到劉峙能不能守住滿城的事。當列車南行經過方順橋和於家莊之後,炮聲才漸漸遠去。車箱裏稍顯安靜的旅客們這才紛紛解開自己的行囊,拿出吃食充飢。向喜也不由自主地注意起自己的行囊,他身旁有個小包袱和一隻食盒。出門前,儘管順容和向喜吵鬧,但還是去廚房隨意給他抓撓了些吃的,把食物打點在一個三層的搪瓷食盒裏。混在旅客中的向喜看見這個食盒,才想起從下午到現在,他也是湯米未進了。他掀開食盒,就着車箱裏混黃的燈光,先看見幾塊乾巴巴的桃酥;他又掀開第二層,裏面有饅頭,也有保定醬菜。他沒有再掀開第三層。一看見保定醬菜他就失去了對食物的興趣,由此不免又想起和順容在飯桌上的不協調。此時此刻他就像逃過了保定醬菜,也逃出了和順容的不對付。

這列南行的列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無人報站,無人下車。這引得向喜又想起早年他從笨花從軍的那一夜。那次他們也是乘坐的悶罐車,車也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那時他還以為火車就是這樣:像個大黑屋子,地上鋪着葦蓆,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新鮮倒新鮮,可也不能説多麼舒服。後來他無數次的坐火車,才知道火車還有客車和貨車之分。悶罐車是貨車,客車才是專供人乘坐的。而客車裏還分着等級。再後來的向喜,乘火車常常是頭等車箱的旅客,那是大房間裏套着小房間的車箱,天鵝絨裝飾起來的軟席,窗簾上綴着外國的蘇。小方桌枱布潔白,擺着洋酒。有一次他和孫傳芳在這樣的頭等車箱裏對坐着説話,孫傳芳説:“喜哥,你覺得這頭等車廂好不好?”向喜玩笑地説:“不好。”孫傳芳説:“怎麼不好?”向喜説:“不如悶罐車寬敞。”向喜的話當然是玩笑。人為什麼會有玩笑?兆州人對此有句形容話叫“燒包”現在一九三七年的向喜坐在“南逃”的悶罐車裏想,我那時候也夠燒包的。遇到和王佔元一起乘火車時,向喜才約束着自己,少了這種“燒包”那時他只管恭敬地坐在一旁看王佔元大煙、喝洋酒…和王佔元在一起,向喜就少了些隨意。

向喜坐在悶罐車裏不吃不喝,被人擁擠着靜坐,他坐着一個小包袱。出門前順容給他打點食物,向喜就為自己收拾行李,之後,他走南闖北,一直把這塊四方四正的布帶在身邊。在他的人生旅途遇有重大轉折需要他更換駐地時,他隨手一抓肯定先是這塊布,就像他這次離開保定前的隨手一抓。順容幾次想把這塊布扔掉,還想讓用人打成袼褙做鞋,都被向喜吼住了。順容就説,這塊布是個“敗興”的東西,用它壓箱底就沒有好運氣,向喜知道順容膈應它,就儘量讓它離順容遠點。同艾待見這塊布,她每逢看見它,空落的心裏就會漾出幾分欣和塌實,也就知道了她在向喜心裏的位置。

火車駛過一個大站才加快了速度,憑覺,向喜知道這已是定州。過了定州,炮聲才變得似有似無。定州過去之後是石家莊,石家莊再過去便是元氏了。像往常一樣,向喜仍然要從元氏下車回兆州。

向喜上車之前本打算從保定郵局給弟弟向桂發電報,但郵局已經停止營業。所也笨花人的家裏人並不知道向喜的歸來。

向喜在悶罐車裏草擬着他的還家計劃,擠在難民的行列裏,倒使他把自己的計劃盤算得更加清晰、堅定。他想着明天就將和全家人見面,明天他將向全家宣佈他的計劃。這計劃不是躲避本人的權宜之計,它聯繫着向喜的後半生。

列車走了一夜,天亮時到達元氏。向喜在車站僱到一輛驢車。趕車人看他身穿灰布長衫,手提搪瓷食盒,有別於當地老百姓;再看他扛在肩上的四蓬繒包袱,又像本地的織物。趕車人左看右看看不準,就問向喜。向喜隱去自己的身份,只説是山西開染坊的來兆州要賬的。

按照向喜的吩咐,驢車沒有趕進笨花,驢車停在城內西街向桂的門口。

向喜從車上下來,向桂家的門房真把他當成了一個要賬的。那一次這個門房不認識向文成,這一次他更不認識向喜。他對這位風塵僕僕的長衫人説:“山西人吧?”向喜打量着這個生裏生氣的門房,不説是也不説不是。只一個勁兒地拍打身上的浮土。向喜拍土,惹得門房一陣不高興,他對向喜説:“別在這兒拍打呀,土都淌在屋裏了。”向喜止住拍打,抬腿就往門房裏走。門房又對向喜説:“哎,哎,要賬到櫃上吧,裕逢厚花坊在西邊,這是向經理的私宅。”向喜不理會門房的阻攔,還是走進門房,自己看個杌凳坐下,不氣不惱地對門房説:“你説這是向經理的私宅?”門房説:“是啊。”向喜説:“我找的就是你們向經理的私宅。生意人和為貴,找到私宅也不為錯。”門房見來人坐着不走,又覺得這位客人言語難摸,便想到這年頭要清來人的身份很是不易,這就不如先客氣待人,也給自己留個餘地。他一邊觀察向喜,一邊從一個自來風爐子上提下一隻開水壺,為向喜倒了一杯開水。門房一給向喜倒水,向喜才覺出他現在最需要的莫過於吃喝了。他本能地打開他的食盒,從第一層拿出一塊桃酥,就着開水吃起來,也不再説找不找經理了。這時門房倒對向喜説起經理來,言語間帶着幾分炫耀。他説向經理一大早就跟一位韓先生出去了,説是宮崎來了。向喜想,向經理還忙,又是韓先生,又是宮崎,這宮崎怎麼也像個本人哪。但他並不急於清宮崎是誰,只問門房:“經理出去了,那太太呢,太太在家吧?”門房只好説:“太太在家。”向喜説:“那就傳稟一聲,告訴太太,就説家裏人來了。”門房一聽是家裏來了人,這才仔細端詳起向喜。端詳一陣就覺得此人好面,接着他終於恍然大悟了:這不就是繡樓相片上那個人嗎!越看越像。門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説,他真是瞎了眼,沒認出向大人,就請向大人饒恕吧。

門房給向大人磕了頭,爬起來就往院裏跑,去向太太小妮兒報告。少時,他便領來了小妮兒。小妮兒見過大哥向喜,那年向桂帶她去天津,在保定下過車,那時向喜就是一副平民百姓模樣。現在小妮兒看見更加平民百姓的大哥,又聯繫北方的局勢,心裏已猜出了八九分。她進了門房,面對着向喜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學着文明人的樣子給向喜鞠了個大躬,又推開他的開水碗,為他收拾起食盒,提起他的小包袱説:“萬沒想到,萬沒想到,大哥怎麼也不打封信來,好讓桂去車站接接。”向喜只對小妮兒説:“來不及,來不及。”説着站起來,也不等小妮兒引路就往院裏走,宛若進了自家的院子。小妮兒還是緊走兩步,趕到前頭引路。

小妮兒在前頭引路,領向喜在院裏一陣穿行,走過“曲徑通幽”走過“飛雲疊翠”繞過“三潭印月”

前面便是繡樓了。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的向喜,只覺得這院子又陌生又悉,直至走到繡樓跟前,向喜才頓時明白了:我這不是走進了宜昌的曹家大院了嗎?那次由曹家慶壽引發的宜昌兵變,仍然歷歷在目。當時,他就是站在那座繡樓上去喝退變兵的。變兵被向喜從曹家喝退出來,又上街滋事了。

向喜隨小妮兒登着“悉”的樓梯來到“悉”的廊下,走進樓中。當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看樓中的擺設時,還是先看見了擺着的、掛着的他本人的那些大的小的照片。而且最引他注意的是擺在門條案上的那張半人高的戎裝照。向喜心裏説:桂呀,這張相片快趕上你哥哥我的真人高了。向喜把照片一張一張看得十分仔細,這些照片他自己都沒有保存下來。他看着眼前這一張張照片,相關的故事也一幕幕呈現在眼前,他不相信那就是他自己。可照片上的人又彷彿不停地在説着: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向喜看照片,小妮兒拿來一把摔子要替向喜撣身上的塵土,向喜也不推讓,來到廊上轉着身子由着小妮兒摔打。撣完土,小妮兒就招呼用人給向喜做飯,她站在樓上對下邊的用人説了好幾樣菜。向喜對小妮兒説:“要説餓,是真餓了,你也別那了,就給我下碗掛麪吧,卧一個雞蛋,再擱點葱花香油。”向喜要吃掛麪,不知為什麼説得小妮兒一陣心酸。小妮兒想事想得細,她以為大哥是個落葉歸的人了,人一葉落歸也許就格外向家鄉的飯。雞蛋掛麪是兆州這一帶最普通、也是最上等的吃食,女人坐月子,家裏請先生,女婿住十五,病人將養身子,招待最親的親人都離不開雞蛋掛麪。

小妮兒聽哥哥説要吃雞蛋掛麪,就決定親自下廚去做。煮掛麪、卧雞蛋,看似簡單,火候最重要。小妮兒親手煮好掛麪,又親手給向喜端上樓。向喜坐在一隻皮沙發上吃起來。他覺得小妮兒是個仔細人,雞蛋掛麪做得很可口。他吃着掛麪,突如其來地問小妮兒:“宮崎是誰呀?”小妮兒對向喜的提問沒有思想準備,可這是大哥在問話,她又必得如實告訴他。

“宮崎是個本人。”小妮兒説,言語裏帶着幾分躲閃。

“這是個什麼人?”向喜又追問。

“説是個做生意的。”小妮兒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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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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