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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談了一點多鐘,就一同到學校去。冰如帶了他的兩個孩子。大的十二歲,在高等小學修業已一年;頭腦寬大,眼睛晶瑩有光,很聰穎的樣子。小的十歲,剛在初等小學畢業;冰如拉住他的紅腫的手授與煥之道:"這位倪先生,現在是你的級任先生了。"鄭重叮嚀的意思溢於言外。那孩子含羞地低着頭,牙齒咬住舌頭。他似乎比較拙鈍,壯健的軀體裏彷彿藴蓄着一股野氣。
他們不從市街走。市河南岸兩排房屋以外是田野,他們就走那田岸。兩個孩子跳呀跳地走在前頭;温暖的陽光喚回他們對於天的記憶,他們時時向麥葉豆苗下細認,看有沒有展翅試飛的蝴蝶。毅公反剪着手獨個兒走,眼光垂注在腳下的泥路,他大概在思索那鄉土教材。煥之四望雲物,光明而平安;不知什麼小鳥在空中卿
的一聲掠過,彷彿完全唱出了
之快樂:他
一
,兩臂向左右平舉屈伸着,
嘆地説:"完全是
天了!"冰如看出這青年人的高興,自己也懷着遠大的歡喜,略微迴轉頭來問道:"你看這個地方還不錯吧?"。
"很不錯。清,平靜,滿眼是自然景物。我住慣了城裏,今天早起開窗一望,啊!什麼都是新鮮的。麥田,小河,帆船,遠山,簡直是一幅圖畫展開在面前,我的心融化在畫裏了。"
"你也看見了這裏的市面了?"
"市面也同城裏不一樣。固然簡陋些,但簡陋不就是壞。我覺得蕩着一種質樸而平安的空氣,這叫人很舒適的。"
"這可不盡然,"冰如不覺搖頭。"質樸的底裏藏着刁,平安的背後伏着紛擾,將來你會看出。到底這裏離城不遠,離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這樣麼?"煥之微覺出乎意料,腳步便遲緩起來。
"當然。不過究竟是個鄉鎮,人口只有二萬。你要是有理想有計劃的話,把它改變成一個模範的鄉鎮也不見得難。現在有我們這學校,又有五個初等小學,一個女子高小。只要團結一致,大家當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會上就滿布着我們的成績品。街道狹窄呀,河道骯髒呀,公共事業舉辦不起來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亂簡陋的房屋(他舉起手來指點)通體拆掉了,從新打樣,從新建造,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你看,這裏的田有這麼多,隨便在哪裏劃出一塊來(他的手在空中有勁地畫一個圈),就是個很大很好的公園。樹木是現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幾個茅亭,陳設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錢;然而大家享用不盡了。"煥之順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彷彿已經看見無憂無的男女往來於綠蔭之下;池塘裏亭亭地
立着荷葉,彩
的水鳥在葉底嬉遊;草地上奔跑打滾的,都是自己的學生…心頭默誦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腳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莊大道上。
"所以我們的前頭很有希望,"冰如繼續説。"我們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報酬就有多少。空口説大話,要改良國家,要改良社會,是沒有一點效果的;從小處切近處做起,卻有確實的把握。倪先生,我們一同來改良這個鄉鎮吧。你家裏有老太太,不妨接來同住。你就做這個鎮上人,想來也不嫌有屈。"
"剛才我也這麼想過。我願意住在這裏,我願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業在哪裏,家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鄉;做鎮上人當然沒有什麼問題。"
"那好極了!"冰如欣快地拍着煥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調恰與煥之一致,又相顧一笑,説:"我同你留心。這裏的房子很不貴。"
"有三間也就夠了。"這時候,前頭兩個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們家裏去麼?"煥之注意望前方,一個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裏走來;她的頭低了一低,現出矜待而嬌媚的神情,回答兩個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們母親呀。"聲音飄散在大氣裏,輕快秀雅;同時她的步態顯得很莊重,這莊重裏頭卻出女處所常有而不自覺的飄逸。
"她是樹伯的妹妹。"冰如朝煥之説。
煥之早已知道她在城裏女師範讀書,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畢業,因為樹伯曾經提起過。類乎好奇的一種慾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帶點貪婪的樣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紹道:"金佩璋小姐。這位是倪煥之先生,樹伯的同學,新近來我們校裏當級任教師。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見過的了。"金小姐兩手各拉着一個孩子的手,緩緩地鞠躬。頭抬起來時,粉裝玉琢似的雙頰泛上一陣紅暈。眼睛這邊那邊垂注兩個孩子,柔聲説:"明天你們開學了。"
"明天開學了,"大的孩子點頭,望着她微微顯的兩排細白牙齒。又説道:"今年弟弟也進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小的孩子聽哥哥這樣説,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煥之。
昨天晚上,金小姐聽哥哥回家帶着酒意説道:"他們兩個可稱小説裏所説的如魚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麼了不起似的。其實呢,孩子沒事做,就教他們讀讀書;好比鐵籠裏的猴子沒事做,主人就讓它們上上下下地爬一陣。教育就是這樣而已。"她雖然不回駁,心裏卻很不贊同,教育決不能説得這麼簡單;同時對於那個姓倪的,幾乎非意識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麼樣子的一種意思。當然,過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見,想看看他的慾望又比昨晚強烈得多;終於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
很長的眼皮,裏面黑寶石似的兩個眼瞳就向煥之那邊這麼一耀。
煥之只覺得非常快適,那兩個黑眼瞳的一耀,就了無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於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開朗而彎彎有致的雙眉,那鈎勒得十分工緻動人的嘴
,那隱藏在黑縐紗皮襖底下而依然明顯的,圓渾而毫不滯鈍的肩頭的曲線,覺得都很可愛。除了前額的部分,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樹伯有兄妹關係。從前煥之曾聽樹伯説起,妹妹是繼母生的,繼母已經不在了。因而想這就無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象的。
與女接,煥之正同金小姐與男
接一樣,沒有絲毫經驗。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這種經驗不曾闖進他的生活而已。異
的無形的障壁界劃在一男一女之間,彼此説一句話,往往心頭先就震盪起來;同時呼
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於兩隻手都沒有安放處,身子這樣那樣總嫌不妥貼。現在煥之想同金小姐説話,一霎間就完全
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卻覺得與金小姐頗親近似的,因為樹伯是自己的舊友,便鼓起勇氣,略帶羞怯説道:"令兄在府上吧?我應該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裏的生活。"金小姐的頭微微晃動,似乎躊躇的樣子,終於輕清地回答道:"到舍間去,很歡
。不過哥哥的慣例,早上起來就出去吃茶,午飯時才回,這會兒他不在家裏。"説罷,拿起小的孩子的手來看,意思是憐惜他生了凍瘡。
毅公便點一點頭,搶着説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轉北,還算敞亮的一家茶館。等會兒我們不妨去看看。"他無微不至地盡指導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