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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冬季,耿東亮只糾纏在“mi”和“ma”之間。糟糕的是,炳璋並不滿意。他總能從耿東亮的聲音裏頭髮現不盡如人意處。在炳璋面前,耿東亮的身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機體,它被炳璋的聽覺解構了,總有一些要命的零件妨礙了“聲音”從機體裏頭髮放出來。不是喉頭就是腹膜,不是上顎就是咽喉。這些部位不再是發音器官,而是罪人,它們破壞了聲音,使聲音難以臻於完美。然而炳璋不動聲。他的神情永遠像第一天,專注、肅穆,帶着一種“儀式”
。炳璋的誨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與時間一樣永恆,你永遠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穩,一絲不苟,沒有一處小
病能逃得過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着你,對你的身體內部無微不至。
炳璋説:“聲音飄。聲音沒有。”炳璋説這句話的時候把耿東亮帶進了衞生間。他打開了水龍頭,在水槽裏頭貯滿了水。炳璋取過一隻洗臉盆,放進了水裏。炳璋對耿東亮説:“把臉盆覆過去,握住它的邊沿,用兩隻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面。”耿東亮伸出手,伸進水裏。把覆過去的洗臉盆往上提拉。水在這個時候呈現出來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種固執的與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
。炳璋説:“吃力嗎?”耿東亮説:“吃力。”炳璋説:“這隻洗臉盆就是你的橫膈膜,在你
氣的剎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抬的時候有一種力量在往下拽,把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聲音就越是結實有力,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隨後就是“mi”
“ma”用炳璋的話説,像他“那樣”炳璋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了。虞積藻也一樣,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他們喊耿東亮“孩子”的時候,不是像父親,直接就是父親。他們的表情、腔調全都是父母化了,很自然,很家常,耿東亮就像是他們親生的了。炳璋的年紀可以做耿東亮爺爺,然而,炳璋的身上洋溢出來的不是爺爺,是父
。他的刻板與固執在耿東亮的面前成了一種慈祥與無私,以那種“望子成龍”的款式籠罩在耿東亮的四周。炳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尋找與光大“兒子”身上的遺傳基因,看着“兒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像自己這樣”炳璋的習慣行為越來越多地覆蓋在耿東亮的身上了,耿東亮的走姿與行腔都越來越像炳璋了。耿東亮在許多時候都有這樣的
覺,在他做出某一個小動作的時候,突然會覺得自己就是炳璋,彷彿是炳璋的靈魂附體了:藉助於他的肌體完成了某個動作,耿東亮説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總之,他越來越像炳璋了,不是刻意仿作的,只能稱作耳濡目染,或者説,只能是炳璋的
心雕琢。同學們都喊他“小炳璋”了。同學們真的都這麼叫了。這裏頭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相反,它隱含了一點羨慕與嫉意“小炳璋”這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能説耿東亮這小子命好。
耿東亮説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説不上來。這麼説可能就準確些了,耿東亮又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耿東亮只能用滿臉的麻木打發了這樣的內心追問。
炳璋為耿東亮制定了一份詳盡的計劃,這一份計劃涵蓋了耿東亮全部的大學生涯。這個計劃不僅涉及了耿東亮的聲樂訓練,它甚至波及耿東亮的常舉止和每天的起訖時間。炳璋修正了耿東亮説話時候的面部表情,那些多餘的表情在炳璋的眼裏是“不好”的,時間久了,重複的次數多了,會影響人的
神,會成為一種“長相”凝固在臉上——每一個藝術家都應當對自己的長相負全部的責任。藝術家只能是冷漠的、傲岸的、舉止有度的、收放得體的。藝術家站有站相,吃有吃相。
“呱嘰呱嘰地喝稀飯怎麼能和藝術家聯繫在一起呢?”不能。所以耿東亮只能“像炳璋那樣”讓“藝術”首先“生活化”、“生命化”炳璋的要求只説一遍,不重複,不苦口婆心,你要是做錯什麼了,他就會把脖子很緩地轉過來,同時把眼珠子懶懶地轉過來,看你一眼。這是一種親切的告誡,讓你自律,讓你自己和自己較着勁,讓你沒有一天能夠自在,讓你累。
許多夜晚炳璋會把耿東亮留下來,像俄羅斯人那樣,用很考究的瓷杯喝一點咖啡。這樣的時刻炳璋會把早年的錄音磁帶取出來,整個客廳就洋溢在炳璋年輕時的聲音裏了。那是他留蘇的子裏留下來的歌聲。機子很舊了,磁帶也很舊,有一些塵埃和雜音,噝噝啦啦的,聽上去好像下了雨。炳璋、虞積藻和耿東亮在這樣的時候會坐在一起説些話。這時的炳璋會很健談,説出來的話也沒有太強的邏輯
,有點像自語,想到哪兒説到哪兒。他們甚至談起一些很世俗的話題,談吃,談喝,談彼得堡的咖啡與麪包,談裙子、布拉吉、頭巾,還有幾十年前的某一天的天氣。他們還談到生死。炳璋説,他從小就很怕死。現在也一樣。死是很無奈的,會把你的歌聲帶到泥土的下面去。但是炳璋説,現在好多了。炳璋望着耿東亮,像真正的父親凝視着真正的兒子。炳璋伸出一隻手,拍在耿東亮的肩頭,説:“你在,我的歌聲就不會死。”然而炳璋並不總是這樣寧靜。他在傾聽自己的磁帶的時候有時會毫無預兆地
動起來。他一
動就更像父親了,有些語無倫次。他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歪着腦袋,目光裏頭全是追憶似水年華。
“你聽孩子,”炳璋眯了眼睛微笑着説“你聽孩子,你的中音部的表現多麼像我,柔軟,抒情,你聽…”炳璋乾脆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嘴裏卻沒有聲音。但他的口型與錄音機裏的歌聲是吻合的,就彷彿這一刻他又回到莫斯科了,正在表演自己的聲音。炳璋打起了手勢,臉上的皺紋如痴如醉。在磁帶裏的歌聲爬向“highc”的時候,炳璋張開了雙臂,在自己的想象裏頭擁抱自己的想像物…歌聲遠去了,停止了,但是炳璋靜然不動,手指蹺在那兒,彷彿餘音正在繚繞,正在以一種接近於翅膀的方式顫動它的小羽。炳璋睜開眼,雙手擁住了耿東亮的雙肩。他的目光在這個瞬間如此明亮。他盯着他。
“你就是我,孩子,”炳璋大聲説“相信我,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昨天,你就是我的今天。跟着我,你就是我。我一定把你造就成我。”炳璋滿臉通紅。但他在剋制。他的動使他既像一個父親同時又像一個孩子。耿東亮十分被動地被這位父親擁住了雙肩,有些無措。無限茫然的神情爬上了他的面頰。他想起了母親。炳璋熾熱而又專制的關愛使他越來越像他的母親了。炳璋説:“你不開心?你不為此而振奮?”耿東亮堆上笑,説:“我當然高興。”耿東亮
到自己不是有了一位父親,而是又多了一位母親了。
星期六的晚上炳璋都要把耿東亮留下來。依照炳璋的看法,星期六的晚上是年輕人的真空地帶,許多不可收拾的事情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萌發,並在星期六的晚上得以發展的。炳璋對耿東亮的星期六分外小心,他必須收住他,不能讓耿東亮在星期六的晚上產生如魚得水的好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太如魚得水了總不會長出什麼好果子來。炳璋一到週末就會把耿東亮叫到自己的家裏,坐到九點五十分。依照炳璋給耿東亮制定的作息時間表,耿東亮在晚上十時必須就寢的,到了九點五十分,耿東亮就會站起身,打過招呼,走人。炳璋在分手的時候總要關照,十點鐘一定要上牀。炳璋的至理名言是,好的歌唱家一定有一個好的生活規律與好的作息時間。
但是,耿東亮下了樓不是往宿舍區去。他騎上自行車,立即要做的事情是儘可能快地趕回家。耿東亮必須在星期六的晚上趕到家,母親這麼關照的。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母親便會坐在家裏等她的兒子,兒子不回來母親是不會上牀的。她守着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兒子不回來她甚至可以坐到天亮。兒子到了戀愛的年紀了,又這麼帥,被哪個小狐狸住了心竅也是説不定的。男人的一生只會有一個女
,亮亮要是
上了女朋友,她做母親的肯定就要束之高閣了。這是肯定的。母親不能允許兒子在星期六的晚上在外頭亂來,這個門檻得把住。做兒女的都是自行車上的車輪子,有事沒事都會在地上躥,剎車的把手攥在母親的手裏,就好了。母親不能答應亮亮被哪一個狐狸
住心竅,母親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誰要是敢衝了亮亮下
魂藥,她就不可能是什麼好貨,一定得扯住她的大腿把她撕成兩瓣!一瓣餵狗,一瓣喂貓。
這個世界上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但是“她”是誰,這就不好説。真正的敵人沒有面之前,誰都有可能成為敵人。做母親的心裏頭就越不踏實了。母親惟一能做的就是讓兒子在週末回家,看一看,再嗅一嗅。再隱秘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然而耿東亮的身上就是沒有。他總是説:“在老師家了。”別的就不肯再做半點解釋了。亮亮回家總是在十點二十至十點半,再早一兩個小時,他這個週末當然是清白的,再晚上一兩個小時,做母親的也好盤問盤問。亮亮就是選擇那麼一個時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讓人難以省心,問不出口,又放心不下。
“亮亮,太晚了騎車不安全的,下星期早點回家,啊!”
“我不會有事的。”耿東亮如是説。這句話聽上去解釋的途徑可就寬了。唉,孩子越大你就越聽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母與子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有時候心心相印反而隔得越遠了。
耿東亮在十點半鐘回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吃雞蛋。吃下這兩個雞蛋母親才會讓兒子上牀睡覺的。母親的理論很簡單,天天在學校裏頭唱,哪有不耗“元氣”的?耗了就得補。兒子説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
“媽陪着你,當藥吃。”耿東亮知道是拒絕不掉的。母親所要求的必然是兒子要做的。
“當藥吃”還能有什麼吃不下去?
耿東亮聽母親的話,童年時代就這樣了。童年時代的耿東亮稱得上如花似玉,像一個文靜而又幹淨的小閨女。母親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個二兒子身上。母親給他留了個童花頭,他的頭髮又軟,又細,又柔順,摸在手上是那種聽話而又乖巧的樣子。母親在亮亮的頭上永無止境地花費她的心思。扎一隻小辮,再戴上一隻小小的蝴蝶花。亮亮頭上的小辮是經常變化的,有時候紮在腦後,有時候紮在額前,而更多的時候母親則會把小辮子系在小亮亮的頭頂上。像一紮蘭草,在頭頂,蓬蓬
地綻開在亮亮的腦袋瓜中間。人們都説:“多麼好看的小丫頭呵。”人們都這麼説。小亮亮走到哪裏這句話就帶到哪裏。母親聽到這樣的話就會開心,她一開心了臉上的白皮膚就顯得格外地光彩照人。這時候母親就會把小亮亮抱起來,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方式捺開二兒子的開襠褲,
出二兒子的小東西。人們就恍然大悟。人們就説:“噢,原來是個假丫頭,原來還是個帶把兒的呢。”這時候母親的臉上就更幸福了。母親在幸福的時候反而不去糾纏人們的話題,反而
出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滿意樣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女人只有她生了一個兒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兒子都沒有她的“小亮亮”這樣人見人愛。
但是母親不讓耿東亮下地。耿東亮望着滿地飛跑的小朋友總是想參加進去,在地上撒一泡,然後用一枝小樹枝自己和自己的小便玩一個小時。母親不讓。母親把別的孩子都稱作“野孩子”母親總是説別的小朋友都那麼“髒”母親摟着自己的小亮亮,貼在心窩子上。張開嘴,在兒子的腮幫上頭咬幾口,在兒子的
股蛋子上咬幾口。母親咬得不重,但樣子總是惡狠狠的。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到鼻樑上,腦袋因為用力而不停地振動。母親咬得不疼,但耿東亮的身上總是佈滿了母親的牙痕。母親在咬完了之後就會把自己的臉龐貼到兒子的嘴邊去,小聲説:“咬媽媽,乖,咬媽媽。”耿東亮就會把腦袋讓過去,掙扎着要下來。母親在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失望,説:“媽媽不慣了!”媽媽不是“不慣了”媽慣自己的二兒子慣得越厲害了。她嬌慣二兒子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隻蠶,肥碩而又通體透亮。母親整天靜卧在二兒子身旁,又耐心又固執地往外吐絲,
緻而又細密地吐出自己,鄰居們都看出來了。沒有人敢碰小亮亮一隻指頭。母親像水,清柔,蜿蜒。但你要是碰了“他們家亮亮”這汪清水説變就變。就像河水在驟冷之中結成了冰,通身帶上了峭厲的寒光與鋒利的刃角,讓人惹不起。都類似於狗母了。鄰居們都説:“沒見過女人像她這樣護孩子的。”這一帶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東亮在一起了,母親們關照的“屙屎離他三丈遠。”這一來耿東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
子裏遙遠地望着小朋友,他們滿地飛奔,他們的飛奔給耿東亮帶來了説不出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