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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阿爾瓦羅?穆蒂斯,本書是在他的啓迪下寫成的。
我一生中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
侍候他時間最久的僕人何?帕拉西奧斯看到他赤
着身子,睜着眼睛在浴缸的淨化水中漂浮着,他幾乎以為他已溺斃身亡。他知道這是他思考問題時採取的方式之一,然而他那種出神地仰卧在水中的狀態卻令人覺得他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何
?帕拉西奧斯沒敢驚動他,只是低聲地呼喚着他.因為將軍命令他在五點鐘之前把他叫醒,以便拂曉時啓程。將軍甦醒過來,定了定神。在陰影中,將軍看到他的管家的那雙碧藍而閃亮的眼睛、松鼠
波
式的捲髮,沉着、無畏,還帶有幾分威嚴的神情。象每天一樣,管家手裏託着一小杯由虞美人草攙樹膠煎成的湯劑。將軍兩手無力地扶着浴缸的邊沿,象海豚似地從藥草水中衝了出來。實在想像不到,他的身體竟然虛弱到這般地步。
“我們走吧,”他説“儘快離開,這兒誰也不喜歡我們。”關於要走的話,何?帕拉西奧斯在各種不同場合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將軍講過。儘管馬廄裏馬匹已備好,隨行人員也開始集合,可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何
?帕拉西奧斯幫他擦乾了身體,順手在他的赤
着的身體上披上一條高寒地區人們使用的披巾,因為將軍那端着藥杯的雙手在冷得瑟瑟發抖。幾個月以前,他穿上了羚羊皮褲子。這種褲子他只是在利馬夜晚的那些豪華的聚會上穿過。如今穿上,是因為將軍發現隨着體重的減輕,他的身材也逐漸變矮,甚至全身也發生了變化。他的身體變得蒼白無力,腦袋和雙手由於長時間在野外風吹
曬而變得黝黑而皺縮。這年7月他剛滿46歲,但他那硬
的加勒比式的捲髮已亂得不成樣子。未老先衰使他的骨骼變了形,他的整個健康狀況看上去是如此之壞,以致使人覺得他再也活不到下一年7月。可儘管如此,他那堅定的舉止又似乎並未象身體一樣被生活折磨到那般可悲的地步。他不停地來回走動,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屑一顧。他五口就把那杯滾燙的湯藥喝光了,險些舌頭被燙出泡來。他從雜亂鋪在地板上的濕漉漉的席子上站起來,彷彿剛才喝下的是救命湯似的。但是,在附近的鐘樓敲響五點之前,他一句話也沒有説。
“今天是1830年5月8,歷史上的今天是英國人用箭
死胡安娜?德?阿爾科③的
子。”管家説“從凌晨三點就落起雨來了。”
“從十七世紀的凌晨三點就開始落雨。”將軍説,他的聲調是緩慢的,似乎依然被失眠中那酸臭的氣息得很不舒服。然後他又嚴肅地補充道“我沒有聽到雞叫。”
“這裏沒有雞。”何?帕拉西奧斯補充説。
“這裏什麼也沒有,”將軍説“這是異教徒存身之地。”此時他們是在海拔2600米的聖菲德波哥大,刺骨的寒風從鑲在光禿禿的牆壁上的難以關嚴的窗户裏吹進來,任何人的身體都難以抵禦。何?帕拉西奧斯先將海泡石刮鬍盤放在大理石梳妝枱上,然後又拿來一個紅天鵝絨的放滿剃鬚用具的盒子,那些用具顯然全是鍍金的。他把燭台放在鏡子旁邊的壁桌上,以便使將軍看得更加清楚。他又把火盆移過來,烤着將軍的腳。隨後,他把帶有方鏡片和銀框架的眼鏡遞給了將軍,這副眼鏡將軍一直把它放在他
背心的口袋中。將軍戴上眼鏡,雙手
替着
練地拿着刮鬍刀颳起臉來,因為他生來雙手同樣靈巧。同是一雙手,幾分鐘前端-只藥杯都
到吃力,此時刮鬍子的動作卻
捷得令人吃驚。他在房間裏踱着步,摸索着刮完鬍子,他要竭力避開鏡子,免得在那裏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後他用手揪下鼻
和耳
,用
緻的銀柄鬃刷蘸着炭粉刷了那完美無缺的牙齒,接着,又修剪了手指甲和腳指甲。最後,他拿掉披巾,在身上灑了一大瓶香水,兩手在全身
着,直至筋疲力盡。那天黎明,在尤如做每
彌撒似的搞個人衞生時,他那副殘酷的勁頭顯得比往常更為狂暴,他企圖這樣來淨化那經歷了二十載徒勞戰爭的
體和靈魂,以及從政的慘痛經歷。
他接待的最後一個來仿者是前一天晚上的曼努埃拉?薩恩斯,那個愛着他的老練的基多女人,但是她決不會追隨他直至死神把他奪走。象每次一樣,她只是在波哥大留下來,將軍不在時她把那裏發生的一切及時告訴他。這是她的使命,因為許久以來,將軍就除她誰也不相信了。他把幾件聖物給她保管,那聖物除曾經屬於他外,沒有任何的價值。此外,他還把一些自己最珍貴的書箱和兩箱私人檔案材料
給了她。前一天,在簡短的正式告別時.他對她説:“我非常愛你。如果你現在比平常更有理智的話.我將會更愛你。”在他們八年的熱戀中,他曾無數次地對她發誓,表示對她的愛慕,如今她以為他的話只不過是再一次的表示。在所有
悉他的人中,她是唯一相信他此刻説的話的人。他真的要走了。但是她也是最不相信他能回來的人。
在將軍出發之前,他們本不想再見面,但是女房東堂娜?阿馬利婭還是希望他們最後悄悄地相見道別。為了不讓具有正統觀念的當地人説三道四,她讓曼努埃拉穿着女騎兵裝從馬廄的大門進來。這並非因為他們是偷情。不,相反,他們從不隱諱他們的關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所以那樣做,是為了想方設法保護那家人的名譽。而將軍更是小心翼翼,他吩咐何?帕拉西奧斯不要把鄰近大廳的門關起來,因為那是家庭僕人們的必經之路,副官們在大廳裏玩牌一直玩到曼努埃拉離開以後許久。曼努埃拉為將軍讀了兩小時的書。直到不久以前,她還十分年輕,風姿綽約,如今隨着年齡的增長,她的身子開始發胖。她
着一隻海員常用的煙斗,身上灑滿了馬鞭草水,發出一種沁人的香味,這是一種軍人洗髮劑。她身着男裝,出入於士兵中間,但是她那沙啞的聲音在昏暗中傾訴情語依然是那麼纏纏綿綿。曼努埃拉坐在一張大沙發椅上,藉着微弱的燭光為將軍朗讀,那張沙發上還留着最後一個總督的徽記。將軍穿着便服躺在牀上,蓋着一件駝
披風,聽着她在朗讀,只是憑着他呼
的節奏才知道他沒有睡着。曼努埃拉讀的書是秘魯人諾埃?卡薩迪利亞斯馬的《公元年利馬的新聞和傳聞》。曼努埃拉以演員的語調朗讀着那本書,將作者的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她一直讀下去、在那幢沉睡的房子裏不時傳來她朗朗的讀書聲。但是,在最後一次巡邏過後,突然爆發出一陣許多男人的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聲,惹得窩裏的狗都汪汪叫了起來。將軍睜開了眼晴,與其説他到不安,倒不如説他
到驚訝。曼努埃拉把書合上,放在膝頭,用拇指扠開讀到的頁碼。
“是您的朋友們。”她對他説。
“我已經沒有朋友,”他説“噢,如果萬一還有幾個的話,他們同我的往肯定也不會長久了。”
“不,他們就在外邊看守着,他們在保衞着您的生命。”就這樣,將軍得知了全城人都在沸沸揚揚:眼前他面臨的不是一個而是幾個企圖暗殺他的陰謀。他的最後的支持者守衞在這幢房子裏,力圖阻止暗殺陰謀得逞。前廳和室內花園周圍的過道里都有輕騎兵和榴彈手把守着。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準備陪他到卡塔赫納港去乘一條輕快的帆船赴歐洲。當曼努埃拉結束朗讀時,已有兩個人在將軍卧室的門口攤開鋪蓋卷斜躺在那兒,副官們則繼續在旁邊的大廳裏玩牌。由於眾多士兵來歷不明,魚龍混雜,三教九,什麼人都有,此時已無安全可言,不幸的事情時時都有可能發生。身臨逆境,壞消息又時而傳來,將軍卻依然不動聲
.他打了個手勢,讓曼努埃拉繼續讀下去。
他向來把死亡視為無可挽救的職業冒險。他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指揮了無數次戰鬥,然而他連皮都沒有擦破過。他在紛飛的戰火中是如此鎮定自若,頭腦冷靜得令人難以置信,以致他的軍官們都認為他是堅信自己是個刀槍不入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安然逃了策劃殺害他的陰謀,有幾次是由於他沒有睡在自己的牀上而倖免於難。他常常在沒有警衞的情況下自己行動,不管走到哪兒,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喝什麼,他從不擔心。只有曼努埃拉知道他的大大咧咧不是因為他的無知和輕率,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宿命論者,而是因為他憂傷地堅信,他將來必定會窮愁潦倒赤身
體地在自己的牀上死去,而且得不到民眾的諒解。
他有失眠症,他唯一明顯的變化,是在出發前的夜晚,在上牀唾覺之前沒有洗熱水澡。為了使他的身體得到恢復和容易咳痰,何?帕拉西奧斯早已把藥草水準備好,並且保持適度的水温.以便使他隨時沐浴。但是他不想洗澡。為對付他的習慣
便秘,他吃了兩個通便丸,以曼努埃拉讀的那些利馬桃
傳聞作為催眠曲,打上一會兒盹。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咳嗽起來,那咳嗽聲似乎把房基都震動了。旁邊大廳裏玩牌的軍官們一下心都懸了起來。其中有個名叫貝爾福特?伊爾頓?威爾遜的愛爾蘭軍官向卧室探過身來,看看將軍是否有什麼吩咐。他看到將軍斜着身子趴卧在牀上,象是拼命地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曼努埃拉扶着他的腦袋,讓他的嘴對着便盆。唯一被准許不敲門便可進入卧室的何
?帕拉西奧斯,靠牀邊站着.處於戒備狀態,直到度過了危機。這時,將軍眼裏湧滿淚水,深深地
了一口氣,指着梳妝枱説道:“都是這些花的過錯。”象往常一樣,將軍總是能為自己的不幸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罪魁禍首,對此雖努埃拉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於是她朝何
帕拉西奧斯打了個手勢,讓他把
着在清晨時已調謝了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將軍重新又躺在牀上閉上了眼睛,曼努埃拉以剛才同樣的語調接着讀下去,直到當她以為他已經入睡的時候,才把書放在牀頭櫃上,在他燒得滾燙的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轉身低聲告訴何
?帕拉西奧斯,早晨七時,她將在“四角”街同將軍最後告別,那兒是通往利馬省洪達鎮公路的起點。做完這一切之後,曼努埃拉披上一件軍人斗篷,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這時,將軍睜開眼睛以微弱的聲音對何
?帕拉西奧斯説“告訴威爾遜,把她護送回家。”曼努埃拉認為隻身走比由一隊長槍手護送更方便,但威爾遜毫不理睬,堅決執行了將軍的命令。何
?帕拉西奧斯端着一盞油燈走在前面為曼努埃拉帶路,將她送到馬廄。馬廄的旁邊是有一眼石泉的室內花園,清晨第一批晚香玉已破蕾開花。雨停了,風也在樹間停止呼嘯,但冰冷的夜空裏見不到一顆星星。為了不驚動躺在走廊席子上的哨兵,貝爾福特?威爾遜上校不停地重複着夜間的口令。走過大廳的窗户時,伺
?帕拉西奧斯看到男房東正在請一些朋友、軍人和市民喝咖啡,那些人準備在那兒一直等到將軍出發。
何?帕拉西奧斯返回卧室時,看到將軍正在説夢話。他講得語無倫次,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天曉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燒得渾身滾燙,接連地放着臭
。到第二天時,就連將軍自己也説不清楚那是夢吃還是睜着眼説胡話,何況他己把那些話都忘記了。他自己把那次發燒稱之為“犯了瘋癲病”對他的這種病,人們己多習以為常。他患病四年多,沒有一個醫生敢貿然試圖作出科學的解釋。説來奇怪,發病後的第二天,他便完全恢復了理智,一切如常。何
?帕拉西奧斯為他裹上一條毯子,將油燈放在大理石梳妝枱上,爾後走出卧室。為了能在旁邊的大廳裏繼續照看他,他沒有關門。他知道將軍在黎明時隨時都會清醒過來,下牀去洗草藥水澡,力圖在裕缸裏恢復他由於病魔的折磨和惡夢的恐怖而消耗的體力。
這是那天發生的震天動地的事件中的最後一件一支由789名輕騎兵和榴彈手組成的守軍譁變了,據説是抗議拖欠三個月軍餉。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大多數是委內瑞拉人,許多都是身經百戰,解放了四個國家,可最近幾個星期來,他們在街頭巷尾卻遭受了那麼多的辱罵和挑釁,以致完全有理由在將軍出國後為自己的命運擔心。譁變的部隊要求付給70000比索,最後以付給旅費和1000比索而解決。黃昏時分,譁變部隊列隊向故土行進.後邊跟着一羣亂哄哄的擔任運渝任務的婦女,她們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牽着家畜。軍樂隊咚咚的大鼓聲和嘀嘀噠噠的鋼管樂器聲也壓不住雜亂的人羣嗾着狗去吠他們和擲滾地雷鞭炮擾亂他們步伐的喊叫聲,這種情景對任何敵軍都從來未出現過。11年前,當西班牙人長達三個世紀的統治結束時,殘暴的總督堂?胡安?薩馬諾也是沿着這些街道喬裝成朝聖者逃遁的,但他帶走的卻是一隻只大箱子,裏而盛滿了金聖像、未經加工的綠寶石、神鳥和博亞卡省穆索鎮出品的閃閃發光的玻璃蝴蝶等,還有的人站在陽台上為他垂淚,向他投去一束鮮花,衷心地祝願他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將軍在他借住的那幢屬於陸海軍部長的房子裏秘密參予瞭解決衝突的談判。最後,他派他的侄,也是他的心腹助手何
?勞倫西奧?席爾瓦將那支叛軍帶走,條件是在他們進入委內瑞拉國境之前不再鬧事。他沒有看到叛亂者在他的陽台下列隊走過,但他聽到了軍樂隊的喇叭和小鼓聲,以及擁擠在街上的人們的暄囂聲。人們喊叫些什麼,他沒有聽清楚。他不太看重這件事,他一邊讓他的抄寫員翻閲着遲到的信函,一邊口授了一封致玻利維亞總統堂?安德烈斯,德?聖克魯斯大將軍的信。在這封信裏,他通報説他將放棄政權,但對自己是否出國遠行沒有十分的把握。
“這一輩子我再也不寫信了。”他在信的結尾這樣寫道。後來,他在午睡時燒得大汗淋漓,在夢境中彷彿聽到了遠處騷亂的呼喊聲,接着他便被一陣似乎是竹爆般的聲音驚醒過來,究竟是叛亂者的喊聲還是是煙火匠在點燃爆竹,誰也説不清楚。但當他問起這件事時,人們告訴他那是過節燃放爆竹.”今天是節我的將軍。”回答就這麼簡短,沒有任何人,就連何
?帕拉西奧斯在內,都不敢向他解釋那是什麼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