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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假石谿呀!”當他們沒有事的時候,就這樣去與那位小古玩商開個小玩笑。來看的人很多,而沒有出價錢的——誰肯出錢買假東西呢?
最後,楊先生,看時機已,遞了個價——二百五十元,不賣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為他一轉手就起碼能賣八百元,幹賺五六百!
莊先生也看準了那張畫。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斷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買到手裏的決定也堅強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難過也增加了許多。他沒有錢。
有好幾天,他坐卧不安,翻來覆去的自己叨嘮:“收藏貴不貴多!石谿!石谿!有一張石谿豈不比這兩箱陳穀子爛芝麻強?強的多!這兩箱子算什麼?有一張石谿才鎮得住呀!哪怕從此以後絕對,絕對不再買任何東西呢,這張石谿非拿來不可…”他想去借錢,又不好意思。當衣服?沒有值錢的。怎辦呢?怎辦呢?
及至聽到楊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圓的價,他不能再考慮,不能再坐。一口氣,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亂跳,越要鎮靜,心中越慌,説話都有點結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張假石谿!”畫兒打開。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熱霧遮着。其實他用不着再看,閉着眼他也記得畫上的一切,愣了一會兒,他低聲的説:“我給五百!明天錢!怎樣?”他閉住氣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兩個字。他昏
了一小會兒。然後瘋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銀首飾,不容分説的,一股攏總都搶過來,飛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張畫。
可是,也和楊先生結了仇。
楊先生,因為沒得到那件賺錢的貨物,到處去宣傳莊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內行,花五百圓買了一張假畫。全濟南的收藏家幾乎都拿這件事作為茶餘酒後説笑話的好資料,得莊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
之下去逛古玩鋪。可是,他並不妥協,既不肯因閒話而看輕那張畫,也不肯因恢復名譽而把畫偷偷的再賣出去,他仍舊相信,他是用最低的價錢得到一幅傑作。
在六月間,由北平下來一位姓盧的鑑賞家。盧先生的聲望是國際的,字畫上只要有他的圖章,就是歐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搖一搖頭。莊亦雅把那張石谿拿去給盧先生看,盧先生沒説什麼,給畫上打了個圖章。等莊亦雅抱着畫要走的時候,盧先生才很隨便的問了聲:“我給你一千二,你肯讓給我不呢?”莊亦雅沒敢回答什麼,只把畫兒抱緊了一些。
“沒關係!”盧先生表示了決不奪人所好。莊亦雅抱歉的,高興的惶惑而興奮的,告了辭。
楊可昌低聲下氣的來看莊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與聲譽遠不及盧先生。盧先生既説那張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説它是假的,簡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飯碗。他想對莊亦雅説明,他以前的話不過是朋友們開開小玩笑,請莊先生不要認真。莊亦雅沒有見他!
七七抗戰。濟南也與其他的地方一樣,到極度的興奮。莊亦雅也與別人一樣,受了極大的刺
,
夜期待着勝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來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車站上的慌亂與擁擠。誰也不知道上哪裏去好,而大家都想動一動;車站上成為紛亂與動搖的中心。莊先生看着朋友們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島,南山,而後又各處逃了回來。他心中極其不安,但是不敢輕意的逃走,他是濟南人,他捨不得老家。再説,即使想逃,應當跑到哪裏去呢?逃出去,怎樣維持生活呢?他決定看一看再説。好在自己還沒有兒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時候,他和太太總會臨時想主意的。
滄州淪陷了,德州撤守了,敵機到了頭上,濼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開了高炮。消息很亂,謠言比消息更亂。莊亦雅決定先下鄉躲一躲。別的且不講,他怕那兩箱子畫和石谿毀滅在炸彈下。腋下夾着石谿,背上負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擠出城去。僱不着車子。步行了十里。聽到前邊有匪。他飛快的往回跑。跑回來,他在屋中亂轉了有十分鐘。他不為自己憂慮什麼;對太太,他簡直的不去費什麼心思。鄉下人有幾畝地,地不會被炮火打碎,用不着關心。他只愁石谿與那些小名家沒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報了。他抱着那些字畫藏在了桌子底下。遠處有轟炸的聲響。他心裏説:“炸!炸吧!要死,我教這些字畫殉了葬!”敵人已越過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謠言又給莊亦雅一點希望。他並非完全沒有愛國的心,他不願聽這類可恥的謠言。可是,為了自己心愛的東西,彷彿投降也未為不可。楊可昌來看了他一次,勸他賣出那張石谿,作為路費,及早的逃走。
“你不能和我比,”他勸告莊先生“我是純粹的收藏家,東洋人曉得。你,你作過公務人員和教員,知識分子,東洋人來到,非殺你的頭不可!”
“殺頭?”莊亦雅愣了一會兒。
“殺頭就殺頭,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楊可昌走後,莊先生決定不帶着太太,而只帶着石谿與山東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敵機天天炸火車。自己沒關係,石谿比什麼也要緊。他須再等一等。
敵人到了。他並不十分後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本人,自言自語的説:“來吧!我和石谿死在一處!”等來等去,又把楊先生等來了。
莊亦雅,本是個最心平氣和的人,現在發了怒。這些子所受的驚恐與痛苦,要一股腦兒在楊可昌身上發洩出來:“你又幹嗎來了?國都快亡了,你還想賺錢嗎?”
“不必生氣,”楊可昌笑着説“聽我慢慢的説。你知道東洋人最細,咱們誰手裏收藏着什麼,他們全知道。他們知道你有石谿。他們的軍隊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腦袋呢,
出畫來。要畫呢,犧牲了腦袋!”
“好!我的腦袋,我的畫都是我自己的!請不必替我擔心!”
“你真算個硬漢!”
“硬不硬,用不着你誇獎!”
“別發脾氣好不好?”楊先生又笑了。
“告訴你吧,我不是來跟你要畫,我來給你道喜!”
“道喜?你幹嗎跟我開這個玩笑呢?”楊先生的臉上極嚴肅了:“莊先生!東洋人派我來,請你出山,作教育局長!”
“嗯?”莊亦雅象由夢中被人喚醒似的發出這個聲音來。待了一會兒“我不能給東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們脆快的説吧。”楊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術似的釘住莊亦雅的臉。
“你要肯答應作局長,你可以保存這點世上無雙的收藏,不但保存,東洋人還可以另送你許多好東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們沒收你的東西,還要治罪——也許有命之憂吧!怎樣?”好大半天,莊先生説不出話來。
“怎樣?”楊先生催了一板。
莊先生低着頭,聲音極微的説:“等我想一想!”
“要快。”
“明天我答覆你!”
“現在就要答覆!”楊先生看了手錶“五分鐘內,給我‘是’,或是‘不是’!”楊先生的一枝香煙完,又看了看錶。
“怎樣?”莊亦雅對着那兩隻收藏字畫的箱子,眼中含着淚,點了點頭。
戀什麼就死在什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