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筒炮台煙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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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秀華不老坐在屋裏安安靜靜的補襪子呀。她有許多計劃,隨時的提將出來。他連頭也不抬,就那末不着痕跡的,一邊挑花,或看《婦女月刊》,一邊的説:“咱們該請王教授們吃頓飯吧?你都不用管!我會預備!”或者“咱們還得買幾個茶杯。客來了,不夠用的呀!我已經看好了一套,真不貴!”進一對抗戰是絕對樂觀的。在婚前,只要一聽到人們抱怨生活困難,他便發表自己的意見!

“勒緊了肚子,沒有過不去的事。我們既沒到前線去作戰,還不受點苦?民族的復興,須要經過血火的洗禮!哼!”他以為生活的困難絕對不足阻礙抗戰的進行,只要我們自己肯象苦修的和尚那麼受苦。他的話不是隨便説的,他自己的生活便是足以使人折服的實例。因此,他敢結婚。他想,秀華也是青年,理應明白抗戰時所應有的生活方式。及至聽到秀華這些計劃,他的嘴歪得幾乎不大好拉回來了。秀華已經告訴他好幾次,不要歪嘴,可是他沒法矯正自己。他想不到秀華會這麼隨便的亂出主意。他可是也不便和她爭辯,因為爭辯是吵架的起源。

“別以為我愛化錢請貴客,”秀華不抬頭,而瞟了丈夫一眼,聲音並沒提高,而腔調更沉重了些“我們作事就得應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們!”進一開始啃手指甲。他頂恨應酬。憑自己的本領掙飯吃,應酬什麼呢?況且是在抗戰中!但是他不敢對她明言。她是那麼清秀,那麼嬌,彷彿是與他絕對不同的一種人。既然絕對不相同,她就必有她的道理。在體格上,學識上,他絕對相信自己比她強的。他可以控制她。但是,無論怎樣説,她是另一種人,她有他所沒有的一些什麼。他能控制她,或者甚至於強迫她隨着他的意見與行動為轉移。可是,那並不就算他得到了一切。她所有的,永遠在他自己的身上找不到。她的存在,從某一角度上去看,是完全獨立的。要不然,他幹麼結婚呢?

他只好一聲不響。

秀華挑了眼:“我知道,什麼事都得由着你!我不算人!”她放下手中的東西,眼中微濕的看着他,分明是要挑戰。

他也冒了火。他絲毫沒有以沉默為武器的意思。他的不出聲是退讓與體諒的表示。她連沉默也不許,也往錯裏想,這簡直是存心慪氣。還沒把言語預備好,他就開了口,而且聲音相當的直硬:“我告訴你!秀華!”夫第一次開了口戰。誰都有一片大道理,但是因為語言的慌急,和心中的跳動,誰都越説越沒理;到後來,只求口中的痛快,一點也不管哪叫近情,何謂合理;説着説着,甚至於忘了話語的線索,而隨便用聲音與力氣繼續的投石箭。

經過這一次舌戰,進一有好幾天打不定主意,以後是應該更強硬一點好呢?還是更温和一點好呢?幸而,秀華有了受孕的徵兆,她懶,臉上發黃,常常嘔吐。進一得到了不用説話而能使情濃厚的機會,他服侍她,安她,給她找來一些吃不吃都可以的小藥。這時候,不管她有多少缺點,進一總覺得自己有應當慚愧的地方。即使鬧氣吵嘴都是由她發動吧,可是她現在正受着一種苦刑,他一點也不能分擔。她的確是另一種人,能夠從自己的身中再變出一個小人來。

看着她,他想象着將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樣子:頭髮是黑的,還是黃的;鼻子是尖尖的,還是長長的?無論怎麼想,他總覺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愛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愛的。

在婚前,有許多朋友警告過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小人比大人更會化錢。他不大相信。他的自信心叫他敢膛去應付一切困難。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沒有什麼財產。他知道困難是難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個人在抗戰中,他想,是必須受些苦的。他不能因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別的。教育是神聖的事業。假若他為生活舒服而放棄了教職,便和臨陣逃的一位士兵一樣。同時,結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個人必須為國家生小孩,養小孩,教育小孩。這樣,結婚才有了意義,有了結果。在困苦中,他應當準備作父親,不該用皺皺眉和嘆氣去接一條新生命。困難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唯其有困難,敢與困難搏鬥,彷彿才更有意義。

可是,金錢到手裏,就象水放在漏壺裏一樣,不知不覺的就漏沒有了。進一還是穿着那些舊衣服,還是不動煙酒,不虛化一個錢。可是一個月的薪水不夠一個月化的了。要糊過一個月來,他須借貸,他問秀華,秀華的每一個錢都有去路,她並沒把錢打了水飄兒玩。

他不肯去借錢,他甚至看借錢是件可恥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麼渡過一個月去呢?他不能叫懷孕的婦人少吃幾頓飯!

他向來不肯從別人或別處找來原諒自己的理由。不錯,物價是高了,薪水太少,而且自己又組織了家庭。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來的,象二加二等於四那麼顯明。可是,他不肯這麼輕易的把罪過推出去。他總認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對,才出了病。或者僅是自己完全不對,因為若把罪過都推在秀華身上去,自己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秀華有一點錢便給肚中的娃娃預備東西。小鞋,小襪,小衣,小圍嘴…都做得相當的考究,美觀。進一很喜歡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聽細線和布的價錢,他才明白,專就這一項事來説,他的月薪當然不夠化一個月的了,由這一點,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產以後的費用;大概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接生的化費呢!秀華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勸她少給娃娃預備東西,也不敢對她説出生娃娃時候的一切費用。她需要安靜,快樂;他不能在她身體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頭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並沒作錯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秀華的孃家相當的有錢,她叫進一去求母親幫忙。他不肯去。他從大學畢業那一天,就沒再用過家中一個錢。那麼,怎好為自己添丁進口而去求岳母呢。他的嘴不是為央求人用的。

這,得秀華聲俱厲的問他:“那麼,怎麼辦呢?”進一慘笑了一下:“受點苦,就什麼事都辦了!”為證明他自己的話合理,進一格外努力的作。他起得很早,把屋裏屋外收拾得頂整潔,彷彿是説:“你看,秀華,貧苦並無礙於生活的整潔呀!”同時他在一個補習學校兼了鐘點。所得的報酬很少,可是他滿臉笑容的把這一點錢遞在秀華手中:“秀華,彆着急,咱們有辦法,咱們年輕輕的,肯出點汗,還能教貧窮給捉住嗎?是不是,秀華?”秀華很隨便的把那一點錢放在身旁,一語未發。進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後實在忍不住了,才低聲的,懇切的説:“華!我知道這一點錢太少,沒有什麼用處。可是,積少成多,我再去想別的法子呀。比如説,我可以寫點稿子賣錢。”

“寫稿子!”秀華冷淡的問。

“嗯!”進一想了一會兒:“是這樣,秀華,我盡到我的心,賣盡我的力,去錢。可是錢只為解決生活,而不為錢而錢。因此,我去兼課,我寫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還為教書與作文章有益於別人的事。假若,你以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發國難財,除了錢別無意義,你就完全把我看錯了!我希望你把我憑良心掙下來的每一個錢,都看成我的愛,我的勞力,我的苦心的一個象徵。你要為這樣的錢吻我,誇讚我,我才能得到鼓勵,要更要好要強,象一匹駿馬那樣活潑有力,勇敢熱烈!能這樣,我們倆便是一對兒好馬,我們還怕拖不動這一點困苦嗎?笑!秀華!笑!發愁,苦悶,有什麼用處呢!”秀華很勉強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隻簡單的縮斂成很短的,沒有頭尾的幾句話:“什麼也沒有,沒有際,沒有玩耍,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來,都叫你臉紅。沒有好茶葉,漂亮的點心,沒有香煙…甚至於沒有夠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們也該知道現在是抗戰時期呀。他們知道這個,就該原諒咱們。假若咱們是由發國難財而有好茶好香煙好茶杯給他們享受,他們和咱們就都沒有了良心,你説是不是?秀華,打起神來,別再叫我心裏難過!”秀華沒再説什麼,可是臉上也並沒有一點笑容。進一也不敢再多講,他知道話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掃地,以免彼此對愣着。雖然如此,屋中到底還是沉靜得難堪。一位朋友來給解了圍。進一的接朋友是直而熱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沒茶,他乾脆説沒有。假若沒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了來。

這位朋友是來求他作點事。在婚後,正如婚前,進一有求必應的。特別在婚後,他彷彿是故意的作給秀華看:“你説咱們不會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來求我呀!彼此幫忙才是真朋友,應酬算什麼呢!”三言兩語,朋友把事情説清楚;三言兩語,進一説明了他可以幫忙。然後,他三步當作兩步的去給友人辦理那件事。

把事情辦成,他給了友人回話,而後把它放在腦子後頭——進一永遠不愛多説怎樣給別人幫忙的經過;幫忙是應該的,用不着給自己宣傳。

過了幾天,他已經幾乎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友人來了,給他道謝。一邊説着話,友人順手的放下一筒兒炮台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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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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