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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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收完了秋,打完了場,運濤帶上江濤,大貴帶上二貴,提上那隻緻的鳥籠,籠子上套着那個花布罩兒,去趕城裏集。下了坡走過葦塘,搖搖擺擺穿過鎖井大街,要順着大路進城。大十字街上,店鋪門前掃得乾乾淨淨,門前有幾棵老槐樹,樹上也掛着幾隻籠子,有鳥兒在絮叫。馮老蘭正站在板搭門口,左手拈着花白鬍子,右手託着畫眉籠子。離遠看見運濤和大貴他們走過來,一見籠子罩上繡的那個花布罩兒,他問:“嘿!這是個什麼鳥兒?”伸手接過籠子。

運濤站住腳説:“這是一隻靛頦。”當時馮老蘭已經長成個大高老頭子,瘦瘦的腦袋,兩綹長鬍子。薄嘴説起話來,尖聲辣氣。穿着黑布大褂,藍緞坎肩。戴着大緞子帽盔紅疙瘩。他問:“去幹什麼?”運濤説:“到城裏集上去遛遛鳥兒。”馮老蘭問:“什麼好鳥,也值得到城裏集上去遛遛?”運濤説:“誰知道,我也沒見過這樣的鳥兒。”馮老蘭提起籠子,掀開布罩一看,大吃一驚。他把脖子往後一縮,瞪出黃眼珠子説:“籠子不強,鳥兒不錯。這麼着吧,甭上集了,鬧半鬥小米子吃吃。”當他看到布罩上繡的這隻鳥,又問:“這是誰繡的,這麼手巧?”運濤説:“蘭。”伸手去接籠子。又説:“半鬥小米俺不賣。”馮老蘭把籠子望後一閃,伸出左手一擺,瞪起黃眼珠子説:“哼!着什麼急!”這時馮貴堂右手提着大褂襟走過來,順手接過籠子,説:“我看!”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再也不想還給運濤。去趕集的人們,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腳看着,擔心要出什麼事情。大貴看馮老蘭父子居心不善,要出岔子。把褡褳望江濤懷裏一扔,橫起個冷不防,一個箭步竄上去,跐蹓地把籠子扯過來,撒腿就往西跑。運濤、江濤、二貴,也跟着一齊跑下去。馮貴堂怔着眼睛也沒説什麼,轉過身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説:“哈哈!小門小户的,見過什麼?逗着你們玩兒!”運濤、大貴、江濤、二貴,氣呼呼地跑過鎖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遠,上了城裏大路。順着這條大路走了一氣,就到河邊。河上有座小木橋,走到橋上運濤嘆口氣説:“咳!咱窮人家呀…”大貴跑得呼呼咧咧地説:“常説金銀還不白呢,我們不應該叫他看這隻好鳥。我看他想搶了咱們的。”運濤説:“兄弟們還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們欺侮了幾輩子。忠大伯十幾歲上下了關東,就是被他們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關東。他們明搶暗奪,兄弟們長長志氣吧!”大貴着氣説:“你看,咱過個莊稼子多難呀!”二貴顧不得説話,點了點頭,江濤又忽閃着大眼睛在想什麼。

運濤和大貴兄弟四人,帶着這隻寶貴的鳥兒進了城。一進城門,人多買賣也多。他們不買什麼東西,也沒上熱鬧地方去。向西一拐,柴草市盡頭有個小廟,廟台上就是鳥市。

河裏沒魚市上看,一到鳥市上呀,你看吧,什麼樣的鳥籠,什麼樣的鳥兒都有;有用高粱稈的轉籠子,籠子裏盛着白玉鳥。有人把這籠子掛在樹上,要是有別的鳥來找白玉鳥一塊玩玩,一蹬轉盤,就落在籠子裏,巧手人的籠子真是緻。此外,有黃的竹黃籠子,紅的雕漆籠子,黑的烏木籠子。籠子裏盛着畫眉、百靈、八哥、藍靛頦、紅靛頦…還有一架蒼鷹,腳上拴着鐵鏈,瞪出黃眼珠子,傴僂着嘴,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它看着這些活跳的鳥兒,聞香不到口!

拎籠子的人們,淨是一些個穿袍戴帽拿胡梳的老頭。也有年幼的,那就戴着紅疙瘩帽盔,穿着藍布大褂子。運濤立在廟台上,左手叉在裏,右手五指平伸舉起籠子,籠子上個草標兒。他把藍布罩兒向上一打,那隻靈的鳥兒,瞪起兩隻眼睛,叉開兩條小腿,站在槓上,昂着頭膛,晃搭着身子絮叫起來。它這一叫啊,就蓋了鳥市了。人們都擠上來看,不住聲地誇獎,連聲説:“好鳥!好鳥!”

“嗬!百靈口!”有個大高老頭,穿着青緞馬褂,提條大煙袋。用手掌遮住陽光,眯着眼睛看了看,捋捋白鬍子,伸手抓起這籠子。當他一看到這鳥脯上過大的一片紅,吃了一驚。抖了一下子手,悄悄地問:“賣嗎?”運濤説:“賣!”老頭慢悠悠地説:“什麼價兒?”運濤説:“你給條牛錢!”老頭搖搖手説:“不值…老了!”運濤故意鎮起臉,裝出斯模大樣兒,説:“你看看那嘴,看看那爪兒,什麼道,哪裏老?”老頭伸手從懷裏掏出眼鏡盒,戴上老花眼鏡一看,還是個雛鳥。伸出食指點點説:“十吊錢…”運濤説:“你算白看看!”正在搭訕,走上一個大胖子老頭。白鬍子大胖腦袋,圍有兩摟,穿着灰布大褂,一隻手悄悄伸出肥袖子,來摸運濤的手。説:“這麼着…這麼着…怎麼樣?”他一股勁趕着摸,運濤就躲,他不懂牲口市上的行話。老頭又小聲説:“十五吧!”運濤問:“十五吊?”沒等得胖老頭答話,馮老蘭猛地一下子從人羣裏閃出來,呼嚕喊叫説:“十五吊嗎?這鳥兒算我的了,我出二十吊大錢!”胖老頭一看,馮老蘭來撐他的行市,氣呼呼地把大拇指頭一豎,説:“我出二十五吊!”又從人羣裏蹦出一個人來,醉倒馬杓地走上來,説:“嗨!

一輩子了還沒見過這麼好玩藝兒,我出三十吊!”他這麼一喊,立時從人羣裏伸出十幾隻手,要搶這個籠子。馮老蘭一馬當先,扯住籠子系兒。運濤伸出一隻手支架着,把籠子舉得高高的。這時江濤看架勢不好,悄悄走近大貴説:“快上!快上去!”大貴扭頭一看,有一羣人伸出手來,果然是不得了!撒腿跑上去,大喊了一聲:“閒人閃開!”拔開眾人,向上一竄伸手抓過籠子,把布罩往下一拉,沉下臉來説:“不賣了,俺自格兒養着。”馮老蘭見大貴抓起籠子要走,着急敗打地用手指頭指着大貴説:“你一個莊稼人,養個白家雀什麼的!養這麼好鳥兒,不是糟踏?”他還是不肯撒手,連連説“三十吊!三十吊!”大貴那裏聽他那一套,搖了一下肩膀,使了一把勁,捭開馮老蘭的手指,鼓起大眼珠子説:“你要是這麼説,俺扔到臭水坑裏漚了糞,你管不着!莊稼人一樣的養好鳥兒,你管得着嗎?”他拎起籠子,大搖大擺地往回走。運濤、江濤、二貴,都在後頭跟着。小哥兒四個圍護着鳥籠,走出了人羣。

走到城門裏,運濤找了個涼快地方,坐下來煙,説:“大貴!不管怎麼的,咱賣了它吧!你看,咱天天下園下地,誰有空閒侍奉它…萬一的…”運濤才説伸手拿過籠子來看看,大貴冷不了地把鳥籠一躲,説:“不!沒人侍奉我侍奉它!”當這鳥兒才逮住的時候,大貴知道是個好鳥,他還不知道這鳥的名貴。一經市價,一致説這鳥有貴樣。他把籠子擒住,合緊虎口不再撒手了,運濤想着一下手兒也不行。

運濤説:“你看,兄弟!它要吃雞蛋,要吃牛乾兒。咱這窮人家,養長了那裏侍候得起?它要吃活食兒,誰給它去逮?”大貴把脖軸子一擰,説:“它吃人腦子都行!”運濤知道大貴是一筋的脾氣,低下頭暗笑。江濤一邊看着,也由不得笑了。運濤着煙,自言自語:“看!你們才回來,為了蓋上幾間房,要了幾畝地,連點子小米吃不起,光是吃點紅高粱。俺們幾行子梨樹又趕上歇枝,一家子連衣裳都穿不上…咳!困難的年月!兄弟,咱把它賣了吧,過過艱年不好?”自從大貴從關東回來,向來是這樣:只要運濤一説話,大貴就仄起耳朵聽。今天一説到這鳥兒,大貴扭起脖子不吭聲。沉默了半天,才鯁直地説:“我看着這脯紅,三天不吃飯也不餓!”運濤笑笑説:“好!哪你就養着。”

【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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