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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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漢線叉的地方,離北京三百七十里。河水緩緩地着,過丘崗,過平原,過古老城堡的腳下。過白洋淀,和大清河匯向天津,入渤海。

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當時有十五萬人口。民國初年,在這裏建下軍官大學,為軍閥混戰種下了冤孽。狹窄的街道上,滿鋪着石塊,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紀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車和帆船把糧食、獸皮、水果,運往京津。再把洋貨…工業品運到鄉村裏去。

這裏有十三所學校,一所大學。省立第二師範就在西城的角下,這是一箇中級學校,當時全校有三百多同學。一條小清河的支,從旁邊過。江濤在這裏受過四年師範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歷史,是保屬革命救濟會的負責人,二師學生會的主任委員。暑假期間,江濤被選在學生公寓委員會里工作…沿着舊習,每年暑期招生,學生會籌辦臨時公寓,招待鄉村裏來投考的學生們。

江濤得到支部負責人夏應圖同志的同意,把嘉慶安排在養病室裏。每天演算術、寫小字,準備投考的功課。江濤分派廚工裏的“同志”按時把病號飯送去。在這個期間,第二師範經常住着不花棧費的客人。

江濤為了解決嘉慶的生活問題,帶他去找嚴萍,她是救濟會的會員。一進門,嚴萍剛下課回來,看見嘉慶就問:“張先生來了?少見!”張嘉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睜開大眼睛看着她。嚴萍回過頭來笑着説:“我還不知道你是個神槍手哪!”開了門,在自己小屋子裏招待他們。她洗了手沏上茶,從父親屋裏拿了一盒香煙來。

張嘉慶一見到嚴萍,就悄悄地把眼光避開。他住在小城市裏慣了,沒接觸過女人,今天遇到嚴萍,不敢正眼去看。視線一碰到嚴萍的眼睛,覺得她眼睛裏出來的光芒,象錐子一樣尖鋭,好象隔着膛,能看透別人心血的吐。張嘉慶象一隻被蒼鷹拿敗了的百靈,把腦袋鑽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鳴囀。象有千丈長繩纏在他身上。其實是嚴萍一見到江濤,就心上高興,臉上泛出明媚人的光輝。

張嘉慶抬起下頦看這間緻的小屋:屋子很小,只放開一個書架,一張書桌,一隻小牀。小牀上鋪着大花被單,小窗上掛着花布窗幔。牆上掛着一個銀的鏡架,是嚴萍的放大像。她學着電影明星的姿態,仄起臉兒在笑。嘉慶一看,心上很是討厭,他不喜歡這樣姿態的女同志。

江濤把賈老師的意見告訴她,她斯文禮貌地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江濤面前,一杯放在嘉慶面前。撕開煙盒,遞給江濤一支香煙,嘉慶搖了搖頭,嚴萍就不再給他。順手劃火柴,給江濤把煙點着。嘉慶心裏暗想:這是什麼女人的作風?

嚴萍説:“我知道張先生好槍法。可是,我也聽得説過,你的家庭…”她看嘉慶不象個窮學生,知道他的家庭是個大地主。

嘉慶楞楞青青地説:“有家就不遭這個難了!”他覺得被一個女人看過來看過去,渾身不自在,盡把眼睛看着屋角里。

江濤把嘉慶的經歷告訴嚴萍,嚴萍輕輕笑着説:“這就是了,近來常在報紙上看到,有的青年人為了革命離開家庭。也有的家庭怕吃革命連累,拋棄自己的兒子。”看嘉慶有不耐煩的神,緊跟上説:“革命就是家,讓我們想想辦法看,可以在內部進行募捐。”江濤笑了説:“好!就請嚴小姐解決這個問題吧。”他們商量完了事情,又談到文學上,嚴萍侃侃地談個不停。嘉慶也談了些革命文學上的意見,他説:“我一念起革命的詩歌,心上就熱烘烘的。”嚴萍説:“我很喜歡漫主義的作品,看了那些熱情的小説,好象駕上雲兒,飄飄呼呼地走向革命。”張嘉慶問:“你正在讀什麼書?”嚴萍説:“《毀滅》。”張嘉慶問:“你還讀了些什麼蘇聯小説?”嚴萍説:“還讀了《十月》,我很喜歡革命的熱情。十月革命成功了,被壓迫的人們站起來了,得到政權和土地。我也很喜歡詩歌。”説着,她揚起手朗誦了一首詩:太陽沒了,在那西北的天郊。

滿天的霾雲,正在暗地裏獰笑。……

嚴萍揮起兩隻手,用音樂般的音調唱着,又孩子般地笑了。張嘉慶看她天真的舉動,很是喜歡。文學把他們的情聯繫起來,張嘉慶再也不到拘束。江濤拉開屜,拿出嚴萍的畫報來看着。等他們談完了,才説:“文學嘛,咱是門外漢。”嚴萍説:“你是社會科學家嘛,就不再喜歡文學了!”他們又説了一會子革命工作上的話,江濤和嘉慶才走出來。一離開嚴萍的眼睛,就象割斷了嘉慶身上纏的繩索,覺得輕鬆起來。大拇指朝江濤一彈,打了個響梆兒,擠巴擠巴眼睛説:“不錯!”江濤鄭重其事地説:“那是一個好同志,可不要開玩笑。”張嘉慶説:“是呀,那是首要條件,不過…不過…做為一個‘同志’,我給你提個意見:象你,應該有一個身體雄壯的愛人,她好象一個勇士,時刻不離地保衞着你,你就不至於被捕了。老實講,老實講…”他嚥下一口唾沫説:“美麗…對於一個革命者來説,是個沉重的負擔…”江濤拍了嘉慶一掌,説:“淨瞎説白道,我情願!”張嘉慶睜開大眼睛,把右手在左掌上一拍,説:“唉!算了!你們兩好碰一好兒,咱算白説!”今年有二千四百人下場,學校只考取一班,形勢是相當艱險的。張嘉慶鼓着勁考上了頭一榜,算是過了第一關。可是二百五十個人,離四十個人還差得遠。江濤覺得張嘉慶為了工作,把功課耽誤了,實在難保證他闖過第二關。為了完成黨的任務,應該克服的困難,盡力克服,江濤又去請教夏應圖。

經過老夏同志的指導,總結了歷年共青團員在考學鬥爭上的經驗。江濤又把嘉慶帶到嚴萍家裏,叫她拿出一身衣裳,把嘉慶的衣服換下來。江濤和嚴萍提着桶抬了水來,給他洗淨。嚴萍扯起褂子看了看,脊樑上破了個三角口子,小口袋扯破了,搭拉下來。放在盆裏洗着,説:“你這方面就得好好兒學習江濤。你看他,一天早晚身上衣服整整齊齊。一年到頭兒,頭上腳下不落灰塵。”江濤也説:“你穿着這麼髒的衣服,能考得上學校?”張嘉慶嘻嘻笑着,拎起賈老師給他的那件布衫一看,和擦桌子布一樣,發散着汗臭。他捏着鼻子放下,覺得叫嚴萍給他洗這麼髒的衣裳,很覺過意不去。心裏説:“真是,丟人現眼!”嚴萍説:“在鎖井見你的時候,還穿得漂漂亮亮的。這早晚,你學得邋邋遢遢。”張嘉慶説:“那是什麼時候?那時候還是少爺,這早晚變成無產階級了!”江濤説:“你得改變這個習慣。”嚴萍把一盆洗渾了的水倒出去,説:“這有一車泥!”她在着氣,洗衣板把她細長的手指磨得通紅。打肥皂啊,呀,涮呀,一件衣服洗了幾盆水。她説:“別看我身子骨兒單薄,並不怕勞動。我就是膽小,愛害怕。那年秋天,有個同學把一條蟲放在我的書桌上,嚇得我一天不敢去上課。一想起來,蟲就象在心裏鼓。我還怕炮聲,一聽到炮聲,就趕緊捂上耳朵。”江濤説:“那我可不信,那年大年夜裏,你一個人摸着遠的黑路去找我。”嚴萍斜起眼睛,瞟着江濤説:“那天晚上,可不是平常的晚上。”張嘉慶跟上説:“從那天晚上,你們就開始…”嚴萍不等他説完,故意岔開話頭説:“從那天晚上,我就開始走上革命…你看你,頭髮那麼長了,也不梳洗。多好的衣裳,穿在你的身上,就曲皺得象牛口裏嚼的,穿鞋着腳指頭,這是無產階級的生活作風?口試的時候,當面一談就蹭了!”一陣話搔着張嘉慶的癢處,他不耐煩地説:“得啦,同志!咱倆算是沒有緣法,我在你嘴裏,算是逃不出去,我那裏比得過江濤?”他又指着江濤説:“你看他,兩個肩膀一般高,兩條胳膊一般,兩條大腿一般長,兩隻眼睛一般大,兩條眉…兩隻耳朵…”他説話一快,就有些口吃。一股勁地説下去,象放機關槍一樣:“象我吧,成天價不乾不淨,馬馬虎虎。不過讀書不讀書吧,為了找個吃飯的地方,才考這‘第二客棧’,好住着店開闢工作呀!”一下子把嚴萍説了個大紅臉,她怕張嘉慶批評她小資產階級意識,再也不敢吱聲。嚴萍把衣服洗好晾上。掏出兩塊錢,放在小牀上,説:“去,洗個澡理個髮,買雙鞋來。口試的時候,好去出頭面呀!”江濤和嘉慶帶上錢,走出門來,張嘉慶拍着江濤的肩膀説:“同志!你算憋住寶了!”江濤搖搖頭説:“少説廢話,你不是主張中國革命成功了,再找愛人嗎?”張嘉慶説:“當然哪,中國革命不成功,我連想也不想。”兩個人洗了澡理了發,到鞋店裏試着買了雙鞋子。把新鞋子穿在腳上,那雙舊鞋子,又破又有氣味,放在鞋店裏玻璃門前的花磚地上,抬起腿就走了。

嚴萍把張嘉慶的衣裳摺疊整齊,坐在椅子上壓得平平正正。張嘉慶穿在身上,渾身上下乾淨利落。嚴萍拍拍他的肩膀,捵捵衣襟説:“看,怎麼樣?小夥子漂亮了吧!明天口試的時候,一過眼就取上了!”江濤、嚴萍、嘉慶,在院裏洗衣服的時候,嚴知孝和老伴在北屋裏有一場小小的爭論。媽媽説:“閨女大了,也該有個安排。”又指着窗户外頭説:“看!這樣下去有好兒嗎?”嚴知孝説:“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媽媽把脖子一擰説:“你看不見?大閨女大小子們,成天價在一塊耳鬢廝磨,好看嗎?”嚴知孝説:“也沒有什麼不好看。”媽媽説:“我看老説的那個,你還是答應了吧!”嚴知孝説:“那是你的閨女,你答應下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媽媽又説:“商量?要叫我是萍兒,巴不得的!登龍那孩子,長得白白兒的,神神的,多好啊…”嚴知孝説:“咳!你淨裝些個糊塗,你要是萍兒,你不願和大小子們在一塊玩?孩子們自然會選擇自己的道路,打着鴨子上架不行,強擰的瓜兒不甜!”馮登龍看嚴萍和江濤的關係,從去年開始,比他更親密了,心裏使了一股勁,攛掇馮老錫上大嚴村去了好幾趟。請姑給登龍保親,想把嚴萍娶過來做媳婦。馮登龍以為這樣可以不顯山下顯水的把事情辦好,想不到嚴知孝不做主,媽媽一個人同意也辦不成。兩個老人翻來覆去嘀咕了半天,嚴知孝嫌老伴絮煩,靸拉上鞋子走出來。在院裏散着步,見嚴萍他們還在屋裏説説笑笑,邁步走進去。江濤和張嘉慶連忙站起來,説:“嚴先生請坐。”嚴知孝上下打量着江濤和張嘉慶,説:“好啊!英雄出在年少!寶貴的青年時代呀,你們努力吧!”嚴萍説:“爸爸,你還不老啊!”嚴知孝指了指腦殼説:“腦筋老了!別看我會説,不能做,好象講書一樣…”他拿出在講台上講古文的架式,講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最後,他説:“當老師的責任,是把話講下,看你們青年人們怎麼做去。”説着,回到他的書齋。

説了一會子話,江濤和嘉慶同時走出來。嚴萍送到門口,站在高台石階上。張嘉慶一眼看見嚴萍穿着一雙光亮的新皮鞋。笑着問:“是你買的?”嚴萍説:“怎麼,不是我買的,還是你買的?”張嘉慶瞅了江濤一眼,笑了説:“我買了你也不穿。”江濤拍了他一巴掌,説:“淨耍些個貧嘴!”從嚴萍家裏回來,江濤又給張嘉慶分析了學校的政治情況。還説,訓育主任是個反動派,口試的時候,要他機靈點。就是這樣,張嘉慶考上了保定二師,離了滹沱河兩岸的白恐怖,在保定讀起書來。

【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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