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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有病,簡少芬淡淡地説,心臟不好,最近關節炎又犯了,天天在燉中藥喝呢。
怪不得我聞到一股藥味呢,顧雅仙恍然大悟,關切地望着簡少芬説,服中藥管用嗎?要不要我介紹一位醫生,專門治關節炎和心臟病的,我女兒的心臟病就是他開刀治好的。不用麻煩了。我姐姐只相信中醫,只相信城東胡老先生的藥方。簡少芬委婉地謝絕了顧雅仙的建議,她從一隻黑絲絨錢包裏拈出錢,輕輕放在櫃枱上。買貨不需要找錢,這也是簡家姐妹購物共同的習慣,她們從來不去觸碰別人的手,不管營業員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們看着簡少芬無聲地閃出門外,她襯衫上的那股樟腦味也隨之淡去了,少頃醬園的樓梯就發出了輕柔的響動,簡少芬已經回到樓上,她正從3名女店員頭頂上經過。女店員的頭頂上就是那個幽閉的不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麼這樣小心?她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顧雅仙突然笑起來,她説,她們姐妹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別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種知情者的語氣説,你不知道簡家的規矩有多少,簡老頭活着的時候就不準兩個女兒出門,少貞上學都是由女傭人接送,上的是教會辦的女子學堂,到少芬長大,女子學堂沒有了,簡老頭就沒讓少芬上過學,當初大概是讓她們守婦道的,沒想到簡老頭死了幾十年,兩個女兒還守在這爿破醬園裏,像守着個金庫一樣。可憐死了。顧雅仙嘆着,突然想到什麼,湊到粟美仙耳朵邊説了一句悄悄話,那姐妹倆活了大半輩子,大概連男人的那東西都沒見過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來,她拍了拍顧雅仙的肩膀,説,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顧雅仙的儀態引起了櫃枱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懷疑兩個同事正在説自己的壞話,就朝地上響亮地啐了一口,誰在放悶?杭素玉使勁
着鼻子,一邊把櫃枱上的指甲屑撣下來,她説,
放得不響,倒是
臭的。樓上鍋鏟碰撞的聲音穿過樓板的縫隙懶懶地掉下來,簡家姐妹在準備她們的午餐了,不用抬頭去看店堂牆上的掛鐘,現在肯定是中午12點鐘。女店員們
諳簡家姐妹的生活規律,12點的鐘把樓上枯寂的一天分成兩半,一半是沉悶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悶更加漫長的午後。簡家姐妹的歲月就在繡花棚架下一成不變地
逝了,作為同樣的女
,醬園的女店員們覺得簡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也是無法捉摸的,她們對此充滿了獵人式的心理。
簡少芬看見姐姐無聲地站在她身後,姐姐的手裏端着一碗發黑的藥汁,湊到邊。簡少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着鍋裏的冬瓜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特別害怕看見姐姐喝草藥的動作,她害怕看見姐姐緊皺的眉頭和藥汁從
邊淌溢的痕跡,害怕聽見那種痛苦的
嚥的聲音。她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總是捧着藥碗走到自己身邊來,似乎這樣能減弱草藥的苦味。你剛才下樓碰到誰了?簡少貞把藥碗合扣在桌上,突然問妹妹。沒碰到誰,我能碰到誰呀?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呢?就是去醬園,怎麼要那麼長時間呢?簡少貞用清水漱完嘴裏殘留的藥汁後又問。時間長嗎?簡少芬詫異地望着姐姐,她疾步走到房裏看了眼座鐘,鐘錶證實姐姐的話是荒謬的,她從下樓到回來只不過花了3到5分鐘。簡少芬説,姐,你怎麼啦?我去了不過3分鐘呀。我覺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簡少貞輕輕搖了搖頭,她説,大概一個人呆在屋子裏面是會有錯覺的,你每次下樓,我一個人在家都覺得時間特別長,心裏特別空,繡針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好像是怕,又説不清怕什麼。你的身體太弱了。姐,以後你別拚命繡了,那些加工活我一個人繡得完。簡少芬沉默了幾秒鐘,有點膽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説,再説我們也不靠加工活過子,我們不刺繡,靠爹孃留下來的家產也能活下去了。
這些鬼話是誰告訴你的?簡少貞的臉上立刻有了愠怒之,她攤開雙掌
問道,家產呢?家產在哪裏?醬園早就是公家的了,娘留下的金器也抄家抄走了,你説那些家產在哪裏呢?難道是我偷藏了?我偷藏了又有什麼用?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表姐她們説的,街上的老人也這麼説過。簡少芬囁嚅着避開了姐姐的咄咄
人的目光。你總是相信別人,簡少貞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説,我一直在對你説,不要去相信別人,可是你總是不聽我的。你情願聽那些長舌婦的,也不聽我的。
簡少芬起初沒有辯解,她把冬瓜湯盛到碗裏,然後端到桌上,她聽見姐姐仍然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你情願聽別人的也不聽我的,你總有一天會上當,簡少貞説。簡少芬突然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的情,她猛地把一隻碗摔在地板上,尖聲叫道,我聽誰的?我聽誰的?我聽了你一輩子的廢話,你卻還在嫌我不聽你的。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難道我的
子就過得舒心嗎?
瓷碗破碎的聲音同樣傳到了樓下的醬園。3個女店員驚訝地抬起頭望着樓板,以前她們從未在頭頂上聽見過類似的破壞的聲音。你聽,樓上好像吵起來了?真的吵起來了,顧雅仙説。不會吧?唉呀,真的吵起來了,粟美仙説。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杭素玉説。
梅雨驟歇的子裏,簡家姐妹來到醬園的後天井,乘午後的太陽晾曬她們的衣物和布料。那些
彩淡雅的絲綢和棉布在陽光下閃爍着平靜的光澤,使院子裏的雜草和醬缸產生了新的意味。簡少芬戴着一頂老式的式樣古怪的遮陽帽端坐在一旁,一邊刺繡一邊看守着天井裏的東西。這是姐姐關照的,她害怕醬園裏的人從窗柵欄裏伸進手,輕易地偷走繩子上的絲綢。簡少芬覺得初夏直
的陽光有點晃眼,刺繡的速度明顯地放慢了,儘管這樣,户外的勞作還是帶來了某種新鮮而舒暢的
覺。她甚至想以後如果天氣適宜,她就可以經常在天井裏繡,繡所有的花鳥和
水,繡所有的荷葉和鴛鴦。簡少芬把彩
的絲線掛在繩子上,那些絲線就隨風輕輕拂動了,她發現絲線的顏
在户外的太陽下也顯得分外美麗動人。簡少芬換了個方向坐下,這樣可以避免刺眼的陽光,她看見醬園的窗後有人在注意自己和晾曬的東西,她就朝那扇窗子微笑了一下。窗後的女人是顧雅仙。她對簡少芬已經觀察了好久。顧雅仙思忖着怎樣和她搭第一句話,猛然看見了簡少芬手裏的那幅繡品,她的眼睛就亮了。
多巧的手呀!顧雅仙讚歎地説。兩隻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就像在水上游。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繡品。簡少芬又朝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是友善的,但是她什麼也沒説。繡這麼一件活能掙幾塊錢?顧雅仙問。
掙不了多少錢,簡少芬含糊地回答。
我兒子快結婚了,到哪兒都買不到像樣的枕套。顧雅仙嘆了口氣,少頃她又説,要是福生的喜牀上鋪了你的繡品,那就有福氣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繡一對枕套?就繡一對戲水鴛鴦好了。行啊。簡少芬隨口應允了。
這個午後簡少芬的心情很好,與顧雅仙的隔窗談話隨着陽光漸漸淡去而遺忘了。簡少芬萬萬沒有想到一句隨意的承諾導致了未來生活的巨大動盪。
第二天一早簡家的臨街小門被咚咚地敲響了。簡少芬以為是抄電錶的人來了,打開門發現來者是顧雅仙。顧雅仙的腋下挾着一對天藍的的確涼枕套,手裏攥着一絞彩
絲線。顧雅仙沒有在意簡少芬尷尬的臉
,她説,東西都帶來了,你替我繡一對鴛鴦好了,你的手藝我是絕對稱心的。簡少芬掩飾了內心厭嫌的情緒,心裏很是懊惱。
在為顧雅仙繡枕套時簡少芬受到了姐姐的多次責備。簡少貞厭惡地看着那對藍的確良枕套。她説,你攬下她們的活計?以後等着吧,什麼人都會來找你繡這繡那的。簡少芬愁眉苦臉地説,我也沒辦法,我不過是隨口答應一聲,沒想到她就當真了。簡少貞説,什麼真的假的,她們是存心來攪事的。我讓你別去搭理這種女人,你偏不信,你遲早會害在她們手上的。簡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繡好的枕套還了顧雅仙,顧雅仙察覺到她的用意,她説,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們説這事,這些人臉皮厚着呢,要是讓她們知道了,説不定會拿什麼東西麻煩你呢。簡少芬無言地點點頭,很快就從醬園擁擠的店堂裏擠了出去。她發現櫃枱裏的杭素玉用一種戒備的目光盯着她,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從醬園回到家,簡少芬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一個惱人的負擔畢竟卸掉了。她沒想到黃昏時顧雅仙再次敲響了臨街的小門。
顧雅仙提着一隻尼龍包,笑嘻嘻地站在門口,從包裏拎出一盒糕點和幾隻蘋果。簡少芬知道對方是來登門酬謝的,她推擋着那些禮物,臉一下子就紅了。簡少芬缺乏這種應酬的經驗,她覺得非常為難。你要是嫌禮輕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顧雅仙佯裝生氣地説,然後她提着禮物兀自朝樓梯上走去,簡少芬跟在她身後,簡少芬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木偶,被顧雅仙繞的線團牽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簡家姐妹就這樣來了造訪的客人。顧雅仙端坐在一張舊式太師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氣氛中並無侷促之
,雙眼朝向簡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間顧盼生輝。簡少芬倒了一杯茶,顧雅仙從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黴味,但她還是喝了一口。茶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這對可憐的姐妹就這樣招待客人,也許她們並不知道茶葉已經發黴了。
現在的醬油臭哄哄的。簡少貞突然對顧雅仙説了這句話,説完她就離開了客廳,在走進卧室時隨手拉上了門簾。她説什麼臭哄哄的?顧雅仙回味着簡少貞的話,她無法判斷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她説醬油呢。簡少芬小聲地解釋道,我姐姐脾氣怪,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你千萬別見怪。
我怎麼會呢?顧雅仙朗聲笑起來,她説,我猜她是在樓上悶壞了。説實在的,我真為你們姐妹倆擔心,就這樣悶着過下去,到老了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