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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個好心人。
三天了,沒有從我指縫裏漏出去一粒糧食,但他們也不抱怨。我不是他們的主子,沒什麼好抱怨的。剛來時,還有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但現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去。死了,在水邊,叫陽光烤熱,叫水發漲,變成一個個脹鼓鼓的口袋,順水到天邊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了。第四天早上,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還在外面,頭髮上都結起了
水。那種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靜,可以便人
到它巨大的壓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氣都很充足。聲音在有薄霧的早晨傳到很遠的地方。饑民們都把深埋在兩腿之間的頭抬起來。這時,太陽衝出地平線,驅散了霧氣。是的,這些人的耐心,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還要強大的絕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牀了。我呻
着,吩咐手下人:"煮飯吧,煮飯,煮飯…,給他們飽吃一頓,叫他們説話,叫他們大哭,叫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瑪,兩個小廝,還有別的下人揹着我,早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我一句話,把鍋下的柴草點着就行了。
火一點燃,我的手下人就歡呼起來。但飢餓的人羣卻悄無聲音。開始發放食物了,他們也沒有一點聲音。我説不上是喜歡這樣的百姓還是害怕他們。
於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訴他們,只有這一頓,只有這一頓,吃了,他們就有上路的神了,叫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我的話,從每一個掌勺子的人口裏,傳達給饑民們。
卓瑪一邊説,一邊還着眼淚:"不要叫我們好心的主子為難了,回去找你們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給我們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嗎?"他們的主子的
子也不好受。
茸貢土司的人馬吃得飽飽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隊伍後面窮追猛打。這其實可以理解為,我在北邊找了人替麥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幹,所以,他在比這裏炎熱,也比這裏崎嘔的南方山地,親自帶着隊伍衝鋒陷陣。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雖然他是個聰明人,好運氣卻永遠在他那傻子弟弟一邊。我自己也有這種覺,好運氣像影子一樣跟着我。有一兩次,我清楚地
到這個神秘的東西挨我很近,轉過身去跺了跺腳,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嚇走,影子是嚇不走的。
小爾依問我跺腳想嚇什麼。
我説,影子。
他笑了,説,不是影子。然後,這張沒有血的行刑人的臉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説什麼了。作為一個行刑人,他對幽冥世界有特別的興趣。果然,他臉上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對我説:"要嚇走鬼,跺腳不行,要吐口水。"他還對着我的背後做了個示範的樣子:"要這樣子…"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來,要是真有個好運氣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後,豈不被他用驅
的手段嚇跑了。我給他一耳光,説:"不要説你們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對身後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對我用刑,用紅鐵烙我的嘴巴!"小爾依臉上的光熄滅了。
我説:"下去,掌一會兒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窮的窮光蛋,今天也嚐到了施捨的甜味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給予的人有福了。我讓每一個人都掌一會兒勺子,嘗試一下能夠施捨是多麼好的滋味。我聽到他們心裏都在喊二少爺萬歲。那些吃飽了的人羣還停留在曠野裏。我對着笑眯眯地抱着跛腳走來的管家喊:"該結束了,叫他們走開,走開!"管家是看着最後一個人把最後一勺麥面粥
到口裏,帶着心滿意足的心情上樓來的。聽見我的喊聲;他一邊爬樓梯,一邊説:"他們馬上就要回去了,他們向我保證過了。"就是這時,人羣開始移動了,雖然口裏沒有一點聲音,但腳步卻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來一點聲音了。一個人一點聲音,這麼一大羣,想數也數不過來的人踩出的聲音匯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搖晃。這麼大一羣人走動着,在身後揚起了好大一片塵土。等這片塵土散盡,他們已經走遠了,到了河的對岸。
我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可他們在河對岸的曠野裏停了下來。男人們離開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們聚到一起幹什麼。是吃飽了想向我們進攻嗎?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倒巴不得他們早點開始。因為從天黑到上牀睡覺這段時間,實在是無事可做。如果他們進攻,我們就開槍,到戰鬥結束,正該是睡覺的時候。這樣,沒有哪個土司遇到過的局面就可以結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過去的土司們曾經面對過的事情吧。男人們坐下了,坐了很久,後來,在他們內部發生了一場小小的混亂。下午的陽光遮住了我的視線,只看到那混亂的中心,像一個小小的遊渦,翻騰一陣,很快又平靜了。幾個人走出人羣,涉過河水向我們走來。在他們背後,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目送他們。
這幾個人走過大片空地的時間真是太漫長了。
他們在我面前跪下了。這些人把仍然忠於拉雪巴土司的頭人和各個寨子的寨首都殺掉了,帶來了他們的腦袋,放在我的腳前。我問:"你們這是為了什麼?"他們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憐愛之心,也失去了過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審時度勢的明與氣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棄他了。麥其土司將統治更大的領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眾望所歸。我把小爾依叫來,把他介紹給這些想歸順我們的人。並不是所有土司都有專門的行刑人。就是有過專門行刑人的,也沒有延續到這樣久遠。他們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長手長腳,臉
蒼白的傢伙。這時,我開口了:"誰是殺了自己的主子的帶頭人?"所有人都再次跪下來,這是一羣
明而勇敢的人,他們共同承擔了這個責任。我已經喜歡上他們了,對他們説:"起來吧,我不會殺掉你們中任何一個,這麼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殺誰好呢。"他們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幾千人投到了我們麥其家。有人説,拉雪巴土司的領地像一株大樹。這株大樹是由一條一條的山溝.構成的。一條越來越大的河,在山間衝出一個越來越寬的谷地,這是樹幹,水像雷聲一樣轟鳴的河口地區是大樹的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
衝出的山溝,就是這株大樹上主要的枝幹。晚上,管家把地圖拿來,我在燈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從曲折不等的線條裏看出一株大樹的樣子。這一次,我從這株大樹上折下了兩
最
壯的樹枝。我把面前這幾個人任命為新的頭人和寨首。他們要我給他們派去新的首領。我告訴他們我只給他們麥子,而不給他們首領。
我説:"你們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領。然後,我是你們的首領。"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發給他們足夠渡過饑荒的糧食,還有來年的種子。這天晚上,他們沒有離開。這些獲救了的人們,在河灘的曠地上燃起了簧火。瀕死的人們煥發出無比的情。我只在遠遠的地方揮了揮手,他們的歡呼就像
雷一樣在天地之間隆隆滾動。我走到他們中間,幾千人一起跪下去,飛揚起來的塵土把我嗆住了。我不太相信這些人轉眼之間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塵土起來時,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站在了貼近我身體的地方。他們怕有人對我下手。但我把他們推開了。這沒有必要。我們幾個人落在這麼一大羣人中間,要是他們真想吃掉我們,還不夠一人來上小小的一口。但他們不會。他們是真正的歸附於我們了。我的運氣好。運氣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顧,命運之神照顧,誰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想説點什麼,卻被他們攪起的灰塵嗆住了,這也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叫他們大多數人聽不到新主子的聲音。我只揮了揮手,跪着的人們站起來了。老老少少,每個人額頭上都沾上了塵土。他們背棄了主子,並不是説他們不要主子了,他們的腦子裏永遠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誰要試着把這樣的想法硬灌進他們的腦袋,他們只消皺皺眉頭,稍一用勁就給你擠掉了。看吧,現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們木然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而又生動,看着我像是看到了神靈出現一樣。他們望着我離開,也像是目送神靈回到天上。
早上,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河灘。熱鬧了這麼多天,一下冷清下來,我的心裏也到空落落的,我還隱隱擔心一個問題,但我不需要説出口來。每一個我擔心的問題,都是別人也會想到的。所以,還是由別人説出來好。果然,吃早飯時,管家説:"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來騙我們麥子的,那樣大少爺就要笑話我們了。"索郎澤郎説:"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爺,就去跟大少爺,這裏有我們。"管家説:"你是什麼人,配這樣跟我説話?"他把手舉起來,看看我的臉
,終於沒有打下去。索郎澤郎臉上顯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對小爾依説:"打他兩個嘴巴。"小爾依就打了他的夥伴兩個嘴巴。但明顯,他打得太輕了。於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動手懲罰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錯有行刑人懲罰,行刑人犯了錯,也就只有勞當老爺的人自己動手了。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澤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隨即一變臉,對小爾依喊了:"打!"這下,小爾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爾依很單薄瘦弱的樣子,只一下就把身體強壯的索郎澤郎打倒在地上。
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過後,我叫管家寫信,告訴麥其土司,他的領地又擴大了,在北方的邊界上,他又多了幾千百姓。管家本來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這一向,我總是正確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邊界上形勢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潰不成軍。
我問管家:"拉雪巴土司還能做些什麼?"
"拉雪巴土司嗎?我想他只好再到我們這裏來。"我眼前出現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斷拿一條巾擦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