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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覺得死和跟不上時代是兩碼事情。
他們説,你會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好朋友。你在這裏從事建設,我們來到這裏,就是要在每個地方建起這樣漂亮的鎮子。最大的軍官還拍拍我的肩膀説:"當然,沒有鴉片和院了,你的鎮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這個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我笑了。
軍官抓起我的手,使勁搖晃,説:"你會當上麥其土司,將來,革命形勢發展了;沒有土司了,也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但我已經活不到那個時候了。我看見麥其土司的靈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剩下的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我的時候就要到了。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
書記官坐在他的屋子裏,奮筆疾書。在樓下,有一株菩提樹是這個沒有舌頭的人親手栽下的,已經有兩層樓那麼高了。我想,再回來的話,我認得的可能就只有這棵樹了。
從北方傳來了茸貢土司全軍覆滅的消息。
這消息在我心上並沒有起什麼波瀾,因為在這之前,麥其土司也一樣灰飛煙滅了。一天,紅
漢人們集中地把土司們的消息傳遞給我,他們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麼樣了,我説:"我的朋友會投降。"
"對,"那個和氣的解放軍軍官説,"他為別的土司做了一個很好的榜樣。"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個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了。當年,"我給他一點壓力就叫他彎下了膝蓋,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拼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了。可笑的是,他以為土司制度還會永遠存在,所以,便趁機佔據了一些別的土司的地盤。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麥其土司的許多地盤。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住笑了,説:"還不如把塔娜搶去實在一些。"紅
漢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個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個軍官問。看看吧,我子的美名傳到了多少人的耳朵裏,就連純潔的紅
漢人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是的,那個美麗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子。"我的話使這些嚴肅的人也笑了。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了,可能會去投奔他,重續舊情,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擋住她了。在茸貢土司領地上得勝的部隊正從北方的草原源源開來,在我的鎮子上,和從東南方過來消滅了麥其土司的部隊會師了。這一帶,已經沒有與他們為敵的土司了。茸貢土司的抵抗十分堅決,只有很少的人活着落在了對方手裏。活着的人都被反綁着雙手帶到這裏來了。在這些人中間,我看到了黃師爺和塔娜。
我指給解放軍説:"那個女人就是我子。"他們就把塔娜還給了我,但他們不大相信名聲很響的漂亮女人會是這副樣子。我叫桑吉卓瑪把她臉上的塵土、血跡和淚痕洗乾淨了,再換上光鮮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這些軍人的眼睛照亮了。現在,我們夫
又在一起了,和幾個
別手槍,聲音洪亮的軍官站在一起,看着隊伍從我們面前開進鎮子裏去。而打敗了麥其土司的隊伍在鎮子上唱着歌,排着隊等待他們。這個
天的鎮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現在,隊伍開到鎮子上就停了下來,踏步唱歌,這些穿黃衣服的人把街上的綠
全部淹沒了,使
天的鎮子染上了秋天的
調。
我還想救黃師爺。
我一開口,解放軍軍官就笑着問我:"為什麼?"
"他是我的師爺。"
"不,"軍官説,"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敵人。"結果,黃師爺給一槍崩在河灘上了。我去看了他,槍彈把他的上半個腦袋都打飛了,只剩下一張嘴巴咬了滿口的沙子。他的身邊,還趴着幾具白漢人的屍體。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問我是什麼時候投降的,當她知道我沒有投降,而是糊里糊塗被活捉時,就笑了起來了,笑着笑着,淚水就落在了我臉上,她説:"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傷了你,又叫我覺得你可愛。"她真誠的語氣打動了我,但我還是直直地躺着,沒有任何舉動。後來,她問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剛要回答,她又把指頭豎在我的嘴前,説:"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我好好想了想。又使勁想了想,結論是我真的不怕。
於是,她在我耳邊輕聲説:"天哪,我又愛你了。"她的身子開始發燙了。這天晚上,我又要了她。瘋狂地要了她。過後,我問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了,説:"傻子啊,我不是問過你了嗎?"
"可你只問了我怕不怕死。"我美麗的太太她説:"死都不怕還怕梅毒嗎?"我的兩個人都笑了。我問塔娜她知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明天。"兩個人又沉默了一陣,然後,又笑了起來。
這時,曙光已經穿過牀欞,落在了牀前。她説:"還要等到下一次太陽昇起來,我們多睡一會兒吧。"我們就背靠着背,把被子裹待緊緊的,睡着了。"我連個夢都沒有做。醒來,已經是中午了。
我趴在欄杆上,看着鎮子周圍起來越深的天的
調,便看見麥其家的仇人,那個店主,正抱着一罈酒穿過鎮子向這裏走來。看來,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我對
子説:"塔娜呀,你到房頂上看看鎮子上人們在於些什麼吧。"她説:"傻子呀,你的要求總是那麼荒唐,但你的語調從來沒有這麼温柔過,我就上房頂替你去看看吧。"我重新回到屋子裏,坐下不久,就響起了敲門聲。
是我的命來敲門了。
敲門聲不慌不忙,看來,我的店主朋友並沒有因為弟弟從殺手搖身一變成為紅藏人就趾高氣揚,他還能謹守紅
漢人沒來以前的規矩。門虛掩着,他還是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地敲着。直到我叫進來,他才抱着一罈子酒進來了。他一隻手抱着酒罈,一隻手放在長袍的前襟底下,説:"少爺,我給你送酒來了。"我説:"放下吧,你不是來送酒的,你是殺我來了。"他手一鬆,那壇酒就跌在地上,粉碎了。
屋子裏立刻就溢滿了酒香,真是一罈好酒。我説:"你的弟弟是紅藏人了,紅
藏入是不能隨便殺人的,復仇的任務落到你頭上了。"他啞着嗓子説:"這是我最好的酒,我想好好請你喝一頓酒。"我説:"來不及了,我的
子馬上就要回來了,你該動手了。"他便把另一隻手從長袍的前襟下拿出來,手裏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他蒼白的額頭沁出了汗水,向我
了過來。
我説:"等等。"自己爬到牀上躺下來,這才對他説,"來吧。"等他舉起了刀子,我又一次説:"等等。"他問我要幹什麼,我想説酒真香,説出口來卻是:"你叫什麼?你的家族姓什麼?"是的,我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我們麥其家的仇人,但卻忘了他們家族的姓氏了。我的這句話把這個人深深地傷害了。本來,他對我説不上有什麼仇恨,但這句話,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裏燃了起來,而滿屋子瀰漫的酒香幾乎使我昏昏睡了。刀子,鋒利的刀子,像一塊冰,扎進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涼,很快,冰就開始發燙了。我聽見自己的血滴滴喀塔地落在地板上,我聽見店主朋友啞聲對我説再見。
現在,上天啊,叫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神靈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乾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濕的那個部分正在往下陷落。這時,我聽見了子下樓的腳步聲,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迴,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於掙了
血的軀體,飛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麼都沒有了。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牀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了黑夜的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