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開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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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卓文足足在鄉下耽擱了一個多月才回上海,回來的當天即給家秀打電話,説如果方便的話,希望次可以容他登門拜訪。

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門——以往他都是約的黃裳在外面見——所以十分鄭重,不僅照常買了花籃,還特意備了四樣花式點心,並一套青花瓷的式茶具——來之前本向店員打聽清楚來歷準備獻禮的時候解説兩句的,及至一進門,面見到百寶格下一左一右對立着兩隻半人高青花釉裏紅的宣德瓷瓶,刻繪着“竹林七賢”的圖案,雖不很懂得,也猜得到價值不菲,最難的還是尊貴而不張揚——便把要説的話嚥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擾之類的例話。

這時候因為比前次柯以來的時候又晚了一個多月,天氣已經涼下來,因此茶桌就擺在客廳裏。依凡由崔媽陪着去瞧醫生,今天並沒在場,陪客除了家秀、黃裳外,就只一個柯以,見到卓文,趕緊立起,臉上雖然笑着,卻有幾分不自然。

原來,家秀因為那天聽了柯以的話,對於自己允諾蔡卓文同黃裳重新來往這件事十分不安,不願意他們單獨見面,卻又不便拒絕,於是把柯以請了來,希望他能夠阻止。以前柯以以導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見面的,可是現在他身份暴,兩個人站在絕對的對立面,而且從“貝公館”裏有驚無險地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謝呢未免與主義不符,不道謝又有得便宜賣乖之嫌,片刻之間,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應酬。

家秀知道這裏的緣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來。今天開出的是英式皇家茶。家秀將預先泡好的紅茶倒入一隻景德鎮挖金圓口大杯裏,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銀匙,匙裏盛着一點蔗糖,然後將白蘭地細細地淋在糖上,點燃。藍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燒,空氣中立刻瀰漫了一股白蘭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詫異:“今天怎麼想起喝這個?”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説:“這讓我想起當年我們在英國…”話説到這裏,忽然嚥住,代之以輕微的一嘆。

家秀心裏也是“嗒”地一下,無數往事一起堆上心頭,可是不知道柯以慨的到底是英國的什麼,是他與自己和依凡的初識呢,還是他與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於是也就不搭話,只是凝視着藍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夢如幻,大家一時都靜默下來。

隔了一會兒,柯以説:“聞到這蔗糖香,倒讓我想起桂花滷來了。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時候我母親還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滷的,搖桂花簡直是家裏的一個大節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單站在桂樹下,我爬到樹上去,活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把桂花搖落一地,我媽媽一點點摘撿乾淨,曬得半乾,一層桂花一層蜂,用陶缽收了埋在地下,過一半個月就可以取來吃了,一開壇,那股子香味喲…”他説着閉上眼睛,對着空氣深深一嗅,那樣子,就彷彿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還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黃裳都不由笑起來,免不了也談些做桂花茶的訣竅,氣氛漸漸活躍,大家也都輕鬆起來,談起電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話題扯着扯着,便從電影扯到了戰爭。黃裳説:“聽説下令把對白裏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敵人’,有這個必要嗎?”柯以答:“這還算輕的,前不久一個片子,讓把戰爭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倫不類。都是本人的把戲,蓋彌彰。”他本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現在身份已經暴了,又剛自憲兵隊出來,梗直的本便顯出來,説話再無所顧忌。

黃裳也跟着説:“本人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聽説前不久還有女演員被押着到軍艦上給艦隊司令獻花。”她不知道,這“獻花”醜劇的幕後導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這樣場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眾地方又還好些,因為畢竟身份尊貴。可是到家裏做客,卻是實實在在的人家地頭,高下立見了,尤其喝茶賞花這樣的小節上,往往最能見出一個人的底牌,因此一上來便做出老僧入定狀,沉默少言。及至聽到柯以談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緘其口了。

家秀雖然並不清楚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臉越來越難看,已經猜到幾分,故意打岔説:“莫談政治,難得糊塗,來來,喝茶,喝茶。”柯以卻不放棄這個話題,接着説:“所以説娛樂界已經沒有人身自由。黃裳,我正想勸你呢,不如暫時停止寫作,等到趕走了本人,時局穩定,再重新執筆。”黃裳淡淡一笑:“學梅蘭芳罷演?不,我不這麼認為。我的作品裏並沒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現情,不管什麼樣的世事,哪個政府當道,人們活着,總是要談愛情的吧?我也就只有這麼幾年青,這麼幾年熱情,等到你説的那一天,萬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槍着我寫,我也寫不出來了,那時豈不遺憾?”她説這話多少有一點賭氣,因為她也發覺了,柯以這段話除了勸自己,也是衝着卓文來的,暗示他不要耽誤了她。可是她不覺得他對她有什麼耽誤,他對她從來無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會盡心去幫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給釋放出來的嗎,如何傷疤沒好就忘了疼,貼着膏藥倒罵郎中呢?

柯以覺得了黃裳的逆反,無奈地搖搖頭。他非常珍惜這個子侄輩的聰慧女孩,然而她對藝術那樣,對立場卻太糊塗了,滿腦子卿卿我我,完全沒有政治觀念。如今又上了蔡卓文這樣一個背景複雜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擔心了。

自始至終,蔡卓文一言不發,又坐一會兒,便提出告辭。黃裳本來一直客客氣氣地稱他“蔡先生”這會兒卻忽然親親熱熱地説:“不,卓文,你別走,上次跟你説‘開到荼蘼花事了’,你説從來沒見過荼蘼花的,這兩天正趕上開花,我帶你去看。”説着牽了卓文的手走到陽台上去。

柯以尷尬,只得提出告辭,黃裳也不理會,只呆在陽台上假裝沒聽見,由得家秀送他下樓去。

站在陽台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黃昏裏顯得有些淒涼落寞。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汽車前,忽然停住,回頭,他們的目光於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地向後退了一步。黃裳卻以眼光勇敢地上去,毫不退讓地直視着柯以。柯以悽慘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輕輕揚了揚,這才坐上汽車開走了。

卓文心頭一時悵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説:“原來這便是荼蘼了。”正是荼蘼花開季節,一朵一朵細小的白香花攀在架子上,盤旋而上,花莖上有極細的鈎刺,葉子呈羽狀,每有風來,便翩然飛,陣陣幽香浮泛在夜中,彷彿呻地叮嚀:“天晚了,花就要謝了,珍惜哦!”黃裳輕輕説:“傳説荼蘼是所有花裏開得最晚的一種,等到荼蘼花開的時候,別的花也就都謝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該結束,所以又有詩説:‘開到最後是荼蘼’。”荼蘼花開的時候,所有的花事都該結束,可是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黃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綠有荷葉袖的大篷歐式裙子,肩上垂下白的花球,同間的絲帶一起在風中微揚,襯着幽微浮動的花香,有種恍惚出塵的意味,彷彿隨時都會因風遁去,遺世飛仙。當她説着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就自然出黃昏的悽惶,額外引人生憐。

卓文看着,忽然就覺得躊躇,暑去寒來,這並不是一個適合開花的季節,他真的要同這花為肌膚雪為柔腸的女孩子開始一段秋天的故事麼?也許柯以説得對,他是不該耽誤了她的。該告辭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她不過是一個天真熱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學的而較普通女孩子更加也更加任,別人越是要反對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堅持,義無反顧。可是,自己已經年近不惑,利用一個女孩的天真來爭取她的情不是太自私了麼?

荼蘼的芬芳在黃昏裏暗香浮動,卓文的心中,盛滿了初秋的荒涼。在他永遠爭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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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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