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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着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來,窗上再也結不住霜了,卓文卻還是沒有回來。
留聲機裏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為什麼還不來,我要等你回來。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兒這麼心焦。我等着你回來,我想着你回來,你為什麼還不來,我要等你回來…”等啊等,卻只是等不回。
“式微式微胡不歸”的祈盼變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可是音信也仍是沒有。
要求一點點降低,終於只是想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這也不能夠。他整個人,就好像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從來都沒有過,往的恩愛種種,全都是夢。如今
暖花開,便夢隨雲散,花逐水
了。而通緝令已經發下來,貼滿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這時候,柯以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特意上門來探望黃裳。黃裳裹着被單到客廳裏來見他,臉黃黃的,黯然問:“柯老師,你還覺得卓文是漢嗎?”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説:“我知道,你又要説卓文這樣做只是表象,是為了私情,而不是為了主義。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確是做過一點好事的,這就夠了。”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們爭論起來,正逢崔媽送上茶來,趁機打岔説:“這是一個朋友前
剛送來的明前茶,你們嘗一嘗。我不是妙玉,也沒有什麼鬼臉青收了梅花上的雪來泡茶,可是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鈞窯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臨時想起似的,開了櫃子取出一隻水晶盅來,假裝隨意地説“這是一點桂花滷,你好像説過最愛吃的,既然趕上了,就拿回去好了。”金黃的桂花滷盛在透明的水晶盅裏,未聞其香,先見其豔。柯以自然明白這絕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聽説自己喜歡桂花滷,特意製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這半年多才拿出來呢?顯然她自覺冒失,有意遷延,好使得自己的饋贈不顯得那麼刻意。這中間的種種深情曲意,實在難得。
柯以心裏由衷,卻怕太
形跡令家秀着惱,便只做出隨意的樣子順手收了,又低頭品一口茶,讚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時候,也包一包給我帶上。”家秀嗔道:“哪有這樣的人,吃了還要拿,真是皮厚。”崔媽在一旁道:“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這是不見外才這樣説話。本來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麼。”柯以正用銀牙籤子往外挑茶葉沫子,聽到這話不由微微地一笑。
家秀紅了臉,向崔媽發嗔道:“這裏又有你什麼事?”正要再説,法國廚子來問:“柯先生來了,午飯是不是要添一個菜?柯先生最愛吃烤小牛的,就還是老樣子,五成
,加鐵板?”柯以笑得更厲害了,不待家秀説話,早用
利的法語揚聲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沒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
和
油湯了。”崔媽雖然聽不懂他們説些什麼,但是看神情也猜到個八九不離十,笑着説:“這就對了。就是要這樣不見外才好。柯先生千萬別把自己當外人。”一邊嘮叨着,一邊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
家秀紅着臉,瞪眼道:“這崔媽,越老越沒規矩,好不討厭。”柯以笑着説:“我倒覺得崔媽最好,最有人情味兒。”逗着嘴,忽然意識到説是來探黃裳的病,這半天卻冷落了她,待要補救,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黃裳已經進屋了,不由有些訕訕地,叫住崔媽道:“這些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麼消遣?”崔媽昂頭想一想,説:“小姐前
派我去買了一盒雪茄煙回來,一
地點着了…”家秀詫異:“阿裳什麼時候學會
煙了?”
“小姐哪裏會煙?她就是點起來,聞那個味兒。每次
氣點火,都被嗆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煙古怪得很,點着了,放一會兒不
,就又自動滅了。小姐就掉眼淚——看樣子倒不像全是煙嗆出來的。”家秀和柯以對視一眼,彼此嘆了口氣,都是半晌不説話。
崔媽端着茶托下去了,屋裏霎時靜下來,靜得可怕。柯以又嘆了一聲,道:“倒沒料到黃裳這樣痴心…當初,你怎麼竟會答應她嫁給那個蔡卓文呢?”家秀聽他話中有埋怨之意,一時情急,口而出:“還不是為了你…”説了半句,自覺有失尊重,不由嚥住。
柯以卻已全明白過來:“你是説那次蔡卓文所以答應救我出獄,就是因為你答應把黃裳嫁給他?這代價也太大了,你怎麼能這麼糊塗?”家秀又急又愧,辯道:“我並沒有説把黃裳嫁給他,只是答應他們來往,怎麼會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這一步…”想到無論如何,今種種,畢竟是自己當
一場
易的結果,羞悔難當,不
下淚來。
柯以看着,心軟下來。想到家秀一直視黃裳如同眼珠,卻為了自己做下傷害她一生的錯事,可見待自己的這一片心。一時情動於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説:“家秀,我…”不料家秀卻像被電擊了似地,驚得猛退半步,眼中滿是悽楚無奈。柯以猛醒過來,家秀為他出賣了黃裳,後果至今仍在,當此之際,卻又讓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情。他深深嘆息,真不明白上天為何如此捉
於他。他們兩個,分分合合
往了半輩子,時而緊時而松的,卻只是不能如願。這其中,她若進得半步,又或者他着緊一時,或許便成了。然而他們兩個又都是內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
雲出岫,她看他,卻是秋水生煙。風一陣霧一陣的,總不見分明,中間又總是隔山隔海的,
得個情天誰補,恨海難添,到底一場佳話成了虛話,也叫做無奈。
當下柯以惘惘然地,取過帽子來告辭。家秀心煩意亂,也不挽留,默聽着電梯一級級向下去“空通”一聲落了地,門開了又關上,只得懨懨地起身來收拾茶杯茶碟,觸手温存,茶還是熱的,可是人已經遠了。她忍不住復又跌坐下來,心頭惆悵萬分。偏這時法國廚子上來報説:“小姐,烤小牛做好了,這就開飯吧?”家秀更加落寞,哽着喉嚨説:“我有點不舒服,不想吃,你們自己吃了吧。”廚子愕然:“怎麼柯先生走了麼?”轉念想到事不關己,遂又打住,樂得自端了美味下樓邀眾西崽大快朵頤去。
這裏柯以下了樓,並不就走,卻站在門首發了半晌的呆。這是一個晴天,雲淡風輕,略帶一絲寒意,卻只會更加清。他想着自己同家秀這幾年來的相處,同甘共苦,瞭解
深,卻為何總是情深緣淺,也同那天邊的雲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藍天劃過,不等他雙眼捕捉清楚,已經消逝無痕了。若干年後,他同家秀的這一份情,也是雁去無痕吧?
蔡卓文終於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蒼天厚土,深水層山,漫山遍野只寫着一個“窮”字。在農村,窮是可以看得見的,無遮無攔,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剝落,荒涼觸目驚心。然而卓文看着這一切,卻只是麻木。
當年,他不曾瞭解什麼是繁華的時候,他渴望繁華,渴望離開山村,離開貧窮,離開鄙的耕漁生涯。他是多麼艱難才離了這個偏僻落後的蔡家村的呵,那是離開後連夢裏也不願回去的貧苦地方,荒涼,死寂,單調,辛苦,
要種,秋要收,夏要漁,冬要獵,一年四季忙到頭,卻只是為了“吃”
“穿”兩個字,再高一點的要求,便是“”至於“愛”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潔的,羞於啓齒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親連着,從甲的眼睛深處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個人身上都藏着一個自己,每一次喪事都是埋葬一個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過是又多了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