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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不着!"三爺還在地上坐着,紅鼻子被黃土蓋着,象一截剛挖出來的胡蘿蔔。"姓陳的那小子簡直不是玩藝兒!這樣的至親,他會偷油兒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我的腳掌兒都磨破了!"
"怎麼啦,四爺爺?"瑞宣問。
李四爺的嗓子裏堵了一下。"錢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
"什,"瑞宣把"什"下面的"麼"嚥了回去。他非常的後悔,沒能送殯送到地土;多一個人,説不定也許能手急眼快的救了錢太太。況且,他與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點"光"的。
這時候,四大媽已把白糖水給少灌下去,少
哼哼出來。
聽見女兒出聲,金三爺不再顧腳疼,立了起來。"苦命的丫頭!這才要咱們的好看呢!"一邊説着,他一邊走進裏間,去看女兒。看見女兒,他的暴躁減少了許多,馬上打了主意:"姑娘,用不着傷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願意跟我走,咱們馬上回家,好不好?"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爺,低聲的問李四爺:"屍首呢?"
"要不是我,簡直沒辦法!廟裏能停靈,可不收沒有棺材的死屍!我先到東直門關廂賒了個火匣子,然後到蓮花庵連説帶央告,差不多都給人家磕頭了,人家才答應下暫停兩天!換棺材不換,和怎樣抬埋,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輩子淨幫人家的忙,就沒遇見過這麼撓頭的事!"一向沉穩老練的李四爺現在顯出不安與急躁。"四媽!你倒是先給我碗水喝呀!我的嗓子眼裏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媽聽丈夫的語聲語氣都不對,不敢再罵"老東西"。
"咱們可不能放走金三爺!"瑞宣説。
金三爺正從裏間往外走。"幹嗎不放我走?我該誰欠誰的是怎着?我已經發送了一個姑爺,還得再給親家母打幡兒嗎?
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親姐姐!"瑞宣納住了氣,慘笑着説:"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發送得起一個人嗎?"
"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腳,一手擦臉上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本人佔着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個孩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乾脆的説,沒有你就沒有辦法!"四大媽提來一大壺開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一齊
那滾熱的水。水的熱氣好象化開了三爺心裏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了淚。一會兒,他開始
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衝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
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裏!"瑞宣,雖然也相當的疲乏,決定去到後門裏,找陳先生。四大爺主張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來因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裏很黑。約摸着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
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為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象手臂
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説!我沒的説!"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
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
是臉朝下,身在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着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濕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裏喊:"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裏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來。金三爺嘟囔着:"又怎麼啦?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抬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説。
"誰?親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親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嘮,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腿來。
"四媽!"李四爺摸着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四大媽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台上。"誰?怎麼啦?簡直是鬧鬼喲!"到屋裏,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台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着的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髮,都粘合到一塊兒,象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着泥塊與草
兒。在太陽
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塊塊的,象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着眼,而張着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身單褲褂,已經因顏
太多而辨不清顏
,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象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着腳,滿腳是污泥,腫得象兩隻剛出泥塘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着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着他們的心,他們甚至於忘了他是躺在冰涼的地上。李四媽,因為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水。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四大媽來灌糖水。四大媽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温和的叫:"親家!親家!默!醒醒!"這温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