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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他有二里地的馬家大少爺鬧嗓子,已經有一天多不能吃東西。馬家有幾畝地,可是不夠吃的,多虧大少爺在城裏法院作法警,月間能家三頭五塊的。大少爺的病既這麼嚴重,全家都慌了,所以來向常二爺要主意。常二爺正在地裏忙着,可是救命的事是義不容辭的。他不是醫生,但是憑他的生活經驗與人格,鄰居們相信他或者比相信醫生的程度還更高一些。他記得不少的草藥偏方,從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錢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裏的人才用得着醫生,唯一的原因是城裏的人有錢。對馬家少爺的病,他背誦了許多偏方,都覺得不適用。鬧嗓子是重病。最後,他想起來六神丸。他説:"這可不是草藥,得上城裏買去,很貴!"貴也沒辦法呀,救命要緊!馬家的人從常二爺的口中聽到藥名,彷彿覺得病人的命已經可以保住。他們絲毫不去懷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爺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樣能治病的。問題只在哪兒去籌幾塊錢,和託誰去買。
七拼八湊的,到了十塊錢。誰去買呢?當然是常二爺。大家的邏輯是:常二爺既知道藥名,就也必知道到哪裏去買;而且,常二爺若不去買,別人即使能買到,恐怕也會失去效驗的!
"得到前門去買呀!"常二爺不大願意離開家,可又不便推辭,只好提出前門教大家考慮一下。前門,在大家的心中,是個可怕的地方。那裏整天整夜的擁擠着無數的人馬車輛,動不動就會碰傷了人。還有,鄉下的土財主要是想進城花錢,不是都花在前門外麼?那裏有穿着金線織成的衣服的女人,據説這種女人"吃"土財主十頃地象吃一個燒餅那麼容易!況且,前門離西直門還有十多里路呢。
不過,唯其因為前門這樣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爺出馬不行。嘴上沒有鬍鬚的人哪能隨便就上前門呢!
常二爺被自己的話繞在裏邊了!他非去不可!眾望所歸,還有什麼可説的呢?揣上那十塊錢,他勒了勒帶,準備進城。已經走了幾步,有人告訴他,一進西直門就坐電車,一會兒就到前門。他點了點頭,而心中很亂;他不曉得坐電車都有多少手續與規矩。他一輩子只曉得走路,坐車已經是個麻煩,何況又是坐電車呢!不,他告訴自己,不坐車,走路是最妥當的辦法!
剛一進西直門,他就被本兵攔住了。他有點怕,但是決定沉住了氣。心裏説:"我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怕什麼呢?"
本人打手式教他解開懷。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幾乎要高興自己的沉着與聰明。在解鈕釦之前,他先把懷中掖着的十塊錢票子取了出來,握在手中。心裏説:"除了這個,準保你什麼也搜不着!有本事的話,你也許能摸住一兩個蝨子!"
本人劈手把錢搶過去,回手就是左右開弓兩個嘴巴。常二爺的眼前飛起好幾團金星。
"大大的壞,你!"本兵指着老人的鼻子説。説罷,他用手捏着老人的鼻子,往城牆上拉;老人的頭碰在了牆上,
本兵説:"看!"老人看見了,牆上有一張告示。可是,他不認那麼多的字。對着告示,他嚥了幾口氣。怒火燒着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個中國人,北方的中國人,北平郊外的中國人。他不認識多少字,他可是曉得由孔夫子傳下來的禮義廉恥。他吃的是糠,而道出來的是仁義。他一共有幾畝地,而他的人格是頂得起天來的。他是個最講理的,知恥的,全人類裏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這麼白白的捱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隨便丟棄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愛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頭又放開了。他的鄰居等着吃藥呢!他不能只顧自己的臉面,而忘了馬少爺的命!慢慢的,他轉過身來,象對付一條惡狗似的,他忍着氣央求:"那幾塊錢是買藥的,還給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錢,就不要了,你們當兵的也不容易呀!"本兵不懂他的話,而只向旁邊的一箇中國警察一努嘴。警察過來拉住老人的臂,往甕圈裏拖。老人低聲的問:"怎麼回事?"警察用很低的聲音,在老人耳邊説:"不準用咱們的錢啦,一律用他們的!帶着咱們的錢,有罪!好在你帶的少,還不至於有多大的罪過。得啦,"他指着甕圈內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會兒吧!"
"幹什麼?"老人問。
"跪一會兒!"
"跪?"老人從警察手中奪出胳臂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麼大的年紀啦,招他捶巴一頓,受不了!沒人笑話你,這是常事!多喒咱們的軍隊打回來,把這羣狗養的都殺絕。"
"我不能跪!"老人起
來。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爺!論年紀,你和我父親差不多!這總算説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捱打!"老人沒了主意,本兵有槍,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馬家的病人怎麼辦呢?極慢極慢的,眼中冒着火,他跪了下去。他從手到腳都哆嗦着。除了老親和老天爺,他沒向任何人屈過膝。今天,他跪在人馬最多的甕圈兒中。他不敢抬頭,而把牙咬得山響,熱汗順着脖子往下
。
雖然沒抬頭,他可是覺得出,行人都沒有看他;他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他是他們中間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鐘吧,過來一家送殯的,鬧喪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響。音樂忽然停止。一羣人都立在他身旁,等着檢查。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着本人,沉默而着急,彷彿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説:"連死人也逃不過這一關!"
本兵極細心的檢查過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揚,鑼鼓又響了。一把紙錢,好似撒的人的手有點哆嗦,沒有
好,都三三兩兩的還沒分開,就落在老人的頭上。
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着機會走過來,假意作威的喊:"你還不滾!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這麼輕輕的饒了你!"老人立起來,看了看巡警,看了看
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認識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裏。他什麼也不想,只想過去擰下敵兵的頭來。一輩子,他老承認自己的命運不好,所以永遠連抱怨老天爺不下雨都覺得不大對。今天他所遇到的可並不是老天爺,而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兵。他不服氣!人都是人,誰也不應當教誰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
"還不走哪?"警察很關心的説。
老人用手掌使勁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嚥了口氣,慢慢的往城裏走。
他去找瑞宣。進了門,他沒敢跺腳和拍打身上的塵土,他已經不是人,他須去掉一切人的聲勢。走到棗樹那溜兒,帶着哭音,他叫了聲:"祁大哥!"祁家的人全一驚,幾個聲音一齊發出來:"常二爺!"他立在院子裏。"是我喲!我不是人!"小順兒是頭一個跑到老人的跟前,一邊叫,一邊扯老人的手。
"別叫了!我不是太爺,是孫子!"
"怎麼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來。"老二,你進來呀!"瑞宣夫婦也忙着跑過來。小妞兒慌手忙腳的往前鑽,幾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見着老友,心中痛快得彷彿象風雪之後見着陽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沒有來!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來?今天我來了!在城門上捱了打,罰了跪!憑我這個年紀,罰跪呀!"他看着大家,用力往回收斂他的淚。可是,面前的幾個臉都是那麼習和祥,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怎麼啦?常二爺爺!"瑞宣問。
"先進屋來吧!"祁老人雖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見常二爺落了淚,心中有些起急。"小順兒的媽,打水,泡茶去!"進到屋中,常二爺把城門上的一幕學説給大家聽。"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着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們的錢也不準用了!"祁老人嘆着氣説。"城外頭還照常用啊!能怪我嗎?"常二爺提出他的理由來。
"罰跪還是小事,二爺爺!不準用咱們的錢才厲害!錢就是咱們的血脈,把血脈乾,咱們還怎麼活着呢?"瑞宣明知道這幾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已經憋了好久,沒法不説出來。常二爺沒聽懂瑞宣的話,可是他另悟出點意思來:"我明白了,這真是改朝換代了,咱們的錢不準用,還教我在街上跪着!"瑞宣不願再和老人講大事,而決定先討他個歡心。"得啦,還沒給你老人家拜年,給你拜個晚年吧!"説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這,不但教常二爺笑了笑,連祁老人也覺得孫子明禮可愛。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給買一趟藥去!小順兒的媽,你給二爺爺作飯!"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門。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麼遠,新街口有一家鋪子就帶賣!我一會兒就回來!"
"真的呀?別買了假藥!"常二爺受人之託,唯恐買了假藥。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飯作好,常二爺不肯吃。他的怒氣還未消。大家好説歹説的,連天佑太太也過來勸,他才勉強的吃了一碗飯。飯後説閒話,他把鄉下的種種謠言説給大家聽,並且下了註解:"今天我不敢不信這些話了,
本人是什麼屎都拉得出來的!"瑞宣買來藥,又勸
了老人一陣。老人拿着藥告辭:"大哥,沒有事我可就不再進城了!反正咱們心裏彼此想念着就是了!"小順兒與妞子把常二爺的事聽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爺走後,他開始裝作
本人,教妹妹裝常二爺,在台階下罰跪。媽媽過來給他
股上兩巴掌,"你什麼不好學,單學
本人!"小順兒抹着淚,到祖母屋中去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