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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冠傢什麼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祁老人嘆着氣説。

"可是,要不這麼辦吧,小崔太太馬上就要變成,變成…"馬老太太的嘴和她的衣服一樣乾淨,不肯説一個不好聽的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失去平的安靜與沉穩。

屋裏沒有了聲音,好象死亡的影子輕輕的走進來。剛過五點。天短,已經有點象黃昏時候了。

馬老太太正要告辭,瑞豐滿頭大汗,象被鬼追着似的跑進來。顧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張着嘴急急的氣。

"怎麼啦?"大家不約而同的問。他只擺了擺手,説不上話來。大家這才看明白:他的小幹臉上碰青了好幾塊,袍子的後襟扯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

今天是義賑遊藝會的第一天,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演義務戲。戲碼相當的硬,倒第三是文若霞的《奇雙會》,壓軸是招弟的《紅鸞禧》,大軸是名角會串《大溪皇莊》。只有《紅鸞禧》軟一點,可是招弟既長得美,又是第一次登台,而且戲不很長,大家也就不十分苛求。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頭是招弟的男朋友們"孝敬"給她的,她試了五次,改了五次,叫來一位裁縫在家中專伺候着她。亦陀忙着借頭面,忙着找來梳頭與化妝的專家。大赤包忙着給女兒"徵集"鮮花籃,她必須要八對花籃在女兒將要出台簾的時候,一齊獻上去。曉荷更忙,忙着給女兒找北平城內最好的打鼓佬,大鑼與小鑼;又忙着叫來新聞記者給招弟照化妝的與便衣的像片,以便事前和當在報紙上與雜誌上。此外,他還得寫詩與散文,好給藍東陽分派到各報紙去,出招弟女士特刊。他自己覺得很有些天才,可是喝了多少杯濃茶與咖啡,還是一字寫不出。他只好請了一桌客,把他認為有文藝天才的人們約來,代他寫文章。他們的確有文才,當席就寫出了有"嬌小玲瓏","小鳥依人"和"歌喉清囀","一串驪珠","作工不瘟不火"這樣句子的文字。藍東陽是義賑遊藝會的總幹事,所以忙得很,只能空兒跑來,向大家咧一咧嘴。胖菊子倒常在這裏,可是胖得懶的動一動,只在大家忙得稍好一點的時節,提議打幾圈牌。桐芳緊跟着招弟,老給小姐拿着大衣,生怕她受了涼,丟了嗓音。

桐芳還抓着了空兒出去,和錢先生碰頭,商議。戲票在前三天已經賣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給本人。一二三排與小池子全被招弟的與若霞的朋友們定去。黑票的價錢已比原價高了三倍至五倍。若霞的朋友們看她在招弟前面出台,心中不平,打算在招弟一出來便都退席,給她個難堪。招弟的那一羣油頭滑面的小鬼聽到這消息,也準備拚命給若霞喊倒好兒,作為抵抗。幸而曉荷得到了風聲,趕快約了雙方的頭腦,由若霞與招弟親自出來招待,還請了一位本無賴出席鎮壓,才算把事情説妥,大家握了手,停止戰爭。瑞豐無論怎樣也要看上這個熱鬧。他有當特務的朋友,而特務必在開戲以前佈滿了劇場,因為有許多本要人來看戲。他在午前十點便到戲園外去等,他的嘴張着,心跳的很快,兩眼東張西望,見到一個朋友便三步改作兩步的上去:"老姚!帶我進去喲!"待一會兒,又上另一個人:"老陳,別忘了我喲!"這樣對十來個人打過招呼,他還不放心,還東瞧瞧西看看預備再多託咐幾位。離開鑼還早,他可是不肯離開那裏,倒彷彿怕戲園會忽然搬開似的。慢慢的,他看到檢票的與軍警,和戲箱來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嘴張得更大了些。他又去託咐朋友,朋友們沒好氣的説:"放心,落不下你!早得很呢,你忙什麼?"他張着嘴,嘻嘻兩聲,覺得自己有進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他幾乎想要求他們馬上帶他進去,就是看一兩個鐘頭光板凳也無所不可;進去了才是進去了。在門外到底不保險!可是,他沒好意思開口,怕急了他們反為不美。他買了塊烤白薯,面對戲園嚼着,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戲園,恨不能一口也把戲園了下去。

按規矩説,他還在孝期裏,不應當來看戲。但是,為了看戲,他連命也肯犧牲了,何況那點老規矩呢。到了十一點多鐘,他差不多要急瘋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着非馬上進去不可。他已説不上整句的話來,而只由嘴中蹦出一兩個字。他的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鼻子上出着汗,手心發涼。朋友告訴他:"可沒有座兒!"他啊啊了兩聲,表示願意立着。

他進去了,坐在了頂好的座位上,看着空的台,空的園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並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着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隨着第一聲的鼓,又張開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會神的看台上怎麼打鼓,怎麼敲鑼。他的身子隨着鑼鼓點子動,心中蕩着一點甜美的,有節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賜福》上了場。他的脖子更伸得長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來,"票"到了。他眼睛還看着戲台,改換了座位。待了一會兒,"票"又到了,他又換了座位。他絲毫沒覺到難堪,因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彷彿已經沉醉。改換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雙會》快上場,他稍微覺出來,他是站着呢。他不怕站着,他已忘了吃力的是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張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煙嗆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它一下。

本人到了,他欠着腳往台上看,顧不得看看本人中有哪幾個要人。在換鑼鼓的當兒,他似乎看見了錢先生由他身旁走過去。他顧不得打招呼。小文出來,坐下,試笛音。他更高了興。他喜歡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戲園裏,多麼美!他也看見了藍東陽在台上轉了一下。他應當恨藍東陽。可是,他並沒動心;看戲要緊。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着花籃,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動,只嚥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發開了。曉荷在台簾縫中,往外探了探頭,他羨慕曉荷!

雖然捧場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並不專靠着捧場的人給她喝彩。反之,一個碰頭好兒過後,戲園裏反倒非常的靜了。她的秀麗,端莊,沉穩,與適當的一舉一動,都使人沒法不沉下氣去。她的眼彷彿看到了台下的每一個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愛她。即使是特來捧場的也不敢隨便叫好了,因為那與其説是討好,還不如説是不敬。她是那麼瘦弱苗條,她又是那麼活動煥發,倒彷彿她身上有一種什麼魔力,使大家看見她的青與美麗,同時也都到自己心中有了青的熱力與愉快。她控制住了整個的戲園,雖然她好象並沒分外的用力,特別的賣

小文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探着點身子,橫着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圓,送到家。他不僅是伴奏,而是用着全份的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樂之中,每一個聲音都象帶着情,電力,與光,好把若霞的身子與喉音都提起來,使她不費力而能夠飄飄仙。

在那兩排本人中,有一個本軍官喝多了酒,已經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爾睜開的眼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個美女子來回的閃動。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也把那個美女子關閉在眼中。一個本軍人見了女的,當然想不起別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處"。他又睜開了眼,並且用力它們。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隨着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氣。他是大本帝國的軍人,中國人的征服者,他理當可以蹂躪任何一箇中國女子。而且,他應當隨時隨地發他的獸慾,儘管是在戲園裏。他想馬上由台上把個女的拖下來,扯下衣褲,表演表演本軍人特有的本事,為本軍人增加一點光榮。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來,向她"嘻"了一聲。她還沒理會。很快的,他掏出槍來。槍響了,若霞晃了兩晃,要用手遮一遮口,手還沒到前,她倒在了台上。樓上樓下馬上哭喊,奔跑,跌倒,亂滾,象一股人,一齊往外跑。瑞豐的嘴還沒並好,就被碰倒。他滾,他爬,他的頭上手上身上都是鞋與靴;他立起來,再跌倒,再滾,再喊,再亂掄拳頭。他的眼一會兒被衣服遮住,一會兒擋上一條腿,一會兒又看到一柱子。他失了方向,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腿,哪是別人的腿。亂滾,亂爬,亂碰,亂打,他隨着人滾了出來。

本軍人都立起來,都掏出來槍,槍口對着樓上樓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後台鑽出來。她本預備在招弟上場的時候,扔出她的手榴彈。現在,計劃被破壞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顧去保護若霞。鑽出來,一個槍彈從她的耳旁打過去。她爬下,用手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順手抄起一把椅子來。象有什麼魔鬼附了他的體,他一躍,躍到台下,連人帶椅子都砸在行兇的醉鬼頭上,醉鬼還沒清醒過來的腦漿濺出來,濺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動,幾隻手槍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頭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沒關係!"他自動的把手放在背後,任憑他們捆綁。

後台的特務特別的多。上了裝的,正在上裝的,還沒有上裝的,票友與伶人;龍套,跟包的,文場,一個沒能跑。招弟已上了裝,一手拉着亦陀,一手拉着曉荷,顫成一團。

樓上的人還沒跑淨。只有一個老人,坐定了不動,他的沒有牙的鬍子嘴動了動,象是咬牙牀,又象是要笑。他的眼發着光,彷彿得到了一些詩的靈。他知道桐芳還在台上,小文還在台下,但是他顧不了許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羣本人,他們應當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彈去。

第二天,瘸着點腿的詩人買了一份小報,在西安市場的一家小茶館裏,細細的看本市新聞:"女伶之死:本市名票與名琴手文若霞夫婦,勾通姦黨,暗藏武器,於義賑遊藝會中,擬行刺皇軍武官。當場,文氏夫婦均被擊斃。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誤傷身死。"老人眼盯着報紙,而看見的卻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與尤桐芳。對小文夫婦,老人並不怎麼認識,也就不敢批評他們。但是,他覺得他們很可愛,因為他們是死了;他們和他的與子一樣的死了,也就一樣的可愛。他特別的愛小文,小文並不只是個有天才的琴手,也是個烈士——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腦漿!對桐芳,他不單愛惜,而且覺得對不起她!她!多麼聰明,勇敢的一個小婦人——必是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彈的一個小碎片就會殺死她。假若她還活着,她必能成為他的助手,幫助他作出更大的事來。她的姓名也許可以傳千古。現在,她只落了個"誤傷身死"!想到這裏,老人幾乎出了聲音:"桐芳!我的心,永遠記着你,就是你的碑記!"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聞:"皇軍武官無一受傷者。"老人把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無一受傷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時,觀眾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損傷。"老人點了點頭,讚許記者的"創造"天才。"所有後台人員均解往司令部審詢,無嫌疑者內可被釋放雲。"老人楞了一會兒,哼,他知道,十個八個,也許一二十個,將永遠出不來獄門!他心中極難過,但是他不能不告訴自己:"就是這樣吧!這才是鬥爭!只有死,死,才能產生仇恨;知道恨才會報仇!"老人喝了口白開水,離開茶館,慢慢的往東城走,打算到墳地上,去告訴亡與亡子一聲:"安睡吧,我已給你們報了一點點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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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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