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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兒與妞子歡呼起來:"吃炸醬麪哪!吃白饅頭呀!"韻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夠了,才雙手把它抱進廚房去,象抱着個剛生下來的娃娃那麼喜歡,小心。
祁老人在嘆了半天之後,出了主意:"小順的媽,蒸饅頭,多多的蒸!親友們要是來拜壽,別的沒有,給他們饅頭吃!現在,饅頭,白麪的,不就是海蔘魚翅嗎?"
"喲!好容易得到這麼一口袋寶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韻梅的意思是隻給老人蒸幾個壽桃,而留着麪粉當作藥品:這就是説,到家中誰有病的時候,好能用白麪作一碗片兒湯什麼的。
"你聽我的!咱們,咱們的親友,早晚都得餓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為什麼不教大家都吃個饅頭,高興一會兒呢?"韻梅眨巴着大眼睛,沒再説什麼。她心中可是有點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氣呢?老人改脾氣,按照着"老媽媽論"來説,是要快死的預兆!祁家,在她看,已經丟失了三個男人,祁老人萬萬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長活着,不管家中傷了多少人,就好象還不曾損失元氣似的,因為老人是支持家門的體面的大旗。同時,據她想,儘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還硬硬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對別人表示出:"我們還有老人!"而得到一點自——我們,別看天下大亂,還會奉養孝順老人!
她去問婆母與丈夫,是否應當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饅頭。回答是:老人怎説,怎辦吧!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難道都改了脾氣,忘了節儉,忘了明天?
到了生那天,稀稀拉拉的只來了幾個至親。除了給老人拜壽而外,他們只談糧食問題。在談話中,大家順手兒向老人給別的親友道歉:誰誰不能來,因為沒有一件整大褂,誰誰不能來,因為已經斷了炊!
這些惡劣的消息並沒使老人難過,頹喪。他好象是決定要硬着心腸高興一天。他把那些傷心的消息當作理當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還活着,還有説有笑的活着!儘管本人佔據北平已有好幾年,儘管
本人變盡了方法去殺人,儘管他天天吃共和麪,可是他還活着,還沒被饑荒與困苦打倒——也許永遠不會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韻梅,以至於親戚們,看老人這樣喜歡,都覺得奇怪。同時,因為老人既很高興,大家就不便都哭喪着臉;於是,把目前傷心的事都趕緊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間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歡心。
及至饅頭拿上來,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彷彿看見了奇珍異寶。他們只顧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軟的,饅頭,而忘了並沒有什麼炒菜與葷腥。韻梅屢屢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饅頭可沒有別的東西呀!"大家彷彿覺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舉,而一勁兒誇讚饅頭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發了狂,一手扶着小順兒,一手拿着饅頭,勸讓每一個客人:"再吃一個!再吃一個!"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見了。教小順兒給拿來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頂在前,一動也不動。
"爺爺,你累了吧?到屋裏躺一會兒去?"韻梅過來打招呼。
老人沒出一聲,也沒動一下。
韻梅的心中打開了鼓:"爺爺,你怎麼啦?"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着韻梅。她又問了聲:"怎麼啦?你老人家!"老人嘆了口氣,而後彷彿已筋疲力盡了似的,極慢極慢的説:"你也許看我是發了瘋,把饅頭往外亂!我沒有瘋,沒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豐,瑞全,常二爺,連那個胖二媳婦,都在裏面,得吃多少饅頭呢?我假裝的拿親戚們當作了天佑,常二爺…!他們吃了,也就好象…!"老人又低下頭去。
"爺爺!這是幹什麼呢!今天您不是高興的嗎?幹嗎自己找不痛快呢?"韻梅假笑着勸
。
"我高興?"老人低着頭説:"混賬才高興呢!算算吧,四輩子人還剩下了幾個?生?這是祭
!我的生
,天佑們的祭
!一個人活着是為生兒養女,永遠不斷了香煙。看我!
兒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興?我怎那麼不知好歹!"又叨嘮了一大陣,老人才手指着三號院子那邊,咬着牙説:"全是他們鬧的!本人就是人間的禍害星!"説完了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點氣,呆呆的楞起來。楞了好大半天,他低聲的叫:"小順兒!"看重孫子跑過來,他説:"去拿幾個饅頭來,用手絹兒兜好!"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麼意思。小順兒把饅頭拿來,老人發了話:"走!跟我去!"瑞宣搭訕着走過來,笑着問:"給誰送饅頭去?爺爺!"老人慢慢的立起來,慘笑了一下。"哼!我要恩怨分明!有仇的,我不再忘記;有好處的,我一定記住。一號的那位
本老婆子對咱們有點好處,我給她送幾個饅頭去!"
"算了吧,爺爺!"瑞宣明知祖父想的很對,可是總覺得給本人送東西去,有點怪難為情。"他們有白麪吃!"
"他們有面吃是他們的事,我送不送給他們是我的事!再説,這是壽桃,不是平常的饅頭。"
"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一號的老太婆不大會説中國話。
小順兒見爸爸要跟老人去,偷偷的躲開。他恨一號的本孩子,不高興他們吃到太爺的壽桃。
瑞宣敲了兩次門,一號的老太婆,帶着兩個淘氣孩子,才慢慢的開了個門縫。及至看明白是瑞宣,她趕緊把門開開,兩個孩子,一點也不象往那麼淘氣了,乖乖的立在她旁邊。還沒等瑞宣説明來意,老太婆就用英語説了話:"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訴你!他們的娘都被軍隊調了去,充當營
!我是
本人,也是人類的人;以一個
本人説,我應當一語不發,完全服從命令;以一個人類的人説,我詛咒那教這兩個孩子的父親變成骨灰,媽媽變成
女的人!"老太太把話説完,手與
都顫動起來。
兩個孩子始終看着老太太的嘴,大概已猜到她説的是什麼。到她説完了話,他們更靠近她些,呆呆的立着。
瑞宣想不起説什麼好。他應當安老太太,可又覺得那些來燒殺中國的人們理當男作骨灰,女作娼
。
祁老人不知道她説的是什麼,慢慢的把手絹裏的饅頭拿出來,遞給那兩個孩子。同時,他對瑞宣説:"告訴她,這是壽桃!"瑞宣照樣的告訴了老太太,她點了點頭,而後又楞起來。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沒有話可説,十隻眼都呆呆的看着那大的白的饅頭。
瑞宣攙着祖父,輕輕的説了聲:"走吧?"老人沒説什麼,隨着長孫往家中走:"那個老太太説什麼來着?"瑞宣沒敢回頭。他覺得老太婆和兩個孩子必定還在門口看着他呢。一直的進了家門,他才把老婆婆的話告訴了祖父。祁老人想了半天,低聲的説:“誰殺人,誰也挨殺;誰禍害女人,誰的女人也挨禍害!那兩個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