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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輕輕托起小妞子一隻冰涼的小手，看了看她的小臉，自言自語地説:"勝利了，妞子，可是你——"
"她説什麼來着？"老人又大聲嚷起來。
瑞宣趕快放下小妞子的手，朝爺爺和鄰居們望去。他眼裏含着淚，微微笑了笑。他很想大聲喊出來:"我們勝利了！"然而卻彷彿很不情願似的，低聲對爺爺説:"
本投降了。"話一出口，眼淚就沿着腮幫子滾了下來。幾年來，身體和心靈上遭受的苦難，象千鈞重擔，壓在他心上。
雖説瑞宣的聲音不高，"本投降"幾個字，就象一陣風吹進了所有街坊鄰居的耳朵裏。
大家立時忘記了小妞子的死，忘了對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勸
韻梅和天佑太太。誰都想做點什麼，或者説點什麼。大家都想跑出去看看，勝利是怎樣一幅情景，都想張開嘴，痛痛快快喊一聲"中華民族萬歲！"連祁老人也忘了他原來打算幹什麼，呆呆地，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摻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本老太婆身上。她不再是往那個愛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個集武力，侵略，屠殺的化身。飽含仇恨怒火的眼光
穿了她的身體，她可怎麼辦呢？她無法為自己申辯。到了算賬的子，幾句話是無濟於事的。她縱然知道自己無罪，可又説不出來。她認為自己應當分擔本軍國主義者的罪惡。雖説她的思想已經超越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畢竟屬於這個國家，屬於這個民族，因此她也必須承擔罪責。
看着面前這些人，她忽然覺着自己並不瞭解他們。他們不再是她的街坊鄰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殺她的人。她知道，他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對付，可是誰敢擔保，他們今天不會發狂，在她身上宣
仇恨？
韻梅已經不哭了。她走到爺爺身邊，抱過妞子來。勝利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想再多抱一會兒妞子。
韻梅緊緊抱住妞子的小屍體，慢慢走回院子裏。她低下頭，瞅着妞子那灰白，呆滯，瘦得皮包骨的小尖臉，低聲叫道:"妞子！"彷彿妞子只不過是睡着了。
祁老人轉回身來跟她説:"小順兒他媽，聽見了嗎？本投降了。小順兒他媽，別再哭了，好子就要來了。剛才我心裏憋得難受，糊塗了。我想抱着妞子去找本人，我錯了，不能這麼糟踐孩子。小順兒他媽，給妞子找兩件乾淨衣服，給她洗洗臉。不能讓她臉上帶着淚進棺材。小順兒他媽，別傷心了，本鬼子很快就會滾蛋，咱們就能消消停停過太平子了。你和老大都還年輕，還會再有孩子的。"韻梅象是沒有聽見老人的勸，也沒注意到他是盡力在安她。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挪，低聲叫着:"妞子。"天佑太太還站在院子裏，一瞧見韻梅，她就跟着走起來。她好象知道，韻梅不樂意讓她把妞子抱過去，所以在後面跟着。
李四大媽本來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塊兒，這會兒，也就不加思索地跟着婆媳倆。三個婦女前後腳走進屋裏去。
影壁那邊，説相聲的方六正扯着嗓門在跟街坊們説話，"老街坊們，咱們今兒可該報仇了。"他這話雖是説給街坊鄰居們聽的，可眼睛卻只盯着本老太婆。
大家都聽見了方六的話，然而，沒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難臨頭的時候，能忍，災難一旦過去，也想不到報仇了。他們總是順應歷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創造或者改變歷史。哪怕是起了逆風，他們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變的處世哲學活下去。這一哲學的
本，是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用不着反擊敵人。瞧，本人多兇——可本投降了！八年的佔領，真夠長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歷史比起來，八年又算得了什麼？
…
誰也沒動手。
方六直跟大家説:"咱們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腦袋過子。今兒個幹嘛不也給他們點兒滋味兒嚐嚐？就説不能殺他們，還不興啐口唾沫？"一向和氣順從的程長順，同意方六的話。"説的是，不打不殺，還不興衝他們臉上啐口唾沫？"他嗚囔着鼻子，大喊一聲:"上呀！"大家衝着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説了些什麼，可看出了他們來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沒有挪步。她
了
板兒，乍着膽子等他們衝過來。她願意忍辱捱打，減輕自己和其他本人的罪過。
瑞宣到這會兒一直坐在地上，好象失去了知覺。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間。他的臉煞白，眼睛閃着光。他起
膛，人彷彿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樣和氣，可是態度堅決地問道:"你們打算幹什麼？"誰也沒敢回答，連方六也沒作聲。中國人都尊重斯文。瑤宣合他們的口味，而且是他們當中唯一受過教育的。
"你們打算先揍這個老太婆一頓嗎？"瑞宣特別強調了"老太婆"三個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本老太婆。方六頭一個搖了搖頭。誰也不樂意欺侮一個老太婆。
瑞宣回過頭來對本女人説:"你快走吧。"老太婆嘆了一口氣，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開了。老太婆一走，丁約翰過來了。
方六一見丁約翰過來，覺着自己有了幫手。自從德國戰敗以後，丁約翰就跟大家説過，只要本一戰敗，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本人。
"約翰，你是什麼意思？咱們該不該上三號去，教訓教訓那幫本人？"
"出了什麼事？"丁約翰還不知道勝利的消息。
"本鬼子完蛋了，投降了，"方六低聲回答。丁約翰象在教堂裏説"阿門"那樣，把眼睛閉了一閉。二話不説，回頭就跑。
"你上哪兒去？"瑤宣問他。
"我——我上英國府去。"丁約翰大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