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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擬稿,請衞鞅過目並斧正。衞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讓家老帶回。第三天,衞鞅便派出特急信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天以後,特急信使帶回秦孝公的詔書。衞鞅立即將國君詔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彷彿被打了一悶,驚訝得無聲無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塊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嚮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貓,都讓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説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的。整
悶在櫟陽讀書,嬴駟實在憋氣。公父象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衞鞅變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衞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衞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干涉,
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衞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永遠都穿着一身白衣老太師説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
,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然嬴駟對伯父卻一點兒都不怕。這個衞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説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父又不在櫟陽,嬴駟只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説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衞鞅抓住他一個什麼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
子,忽然又恢復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復,賦税三成,無治權;鑑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為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只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駟説得很平淡。
嬴虔沉“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情勢複雜,你還是選擇驪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長只説是郿縣太遠,又沒説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吧。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左傅。”嬴駟高興的笑了。
衞鞅接到嬴虔回報,本強制更正,思慮沉
,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令立即將恢復為太子封地的村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税分繳的辦法。這些村子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有了比尋常農户,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到意外震驚。他想不到,氣勢凌厲一往無前的衞鞅,竟然還有如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為治國老臣,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衞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只有一個,衞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
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
失,全部成為束之高閣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求新乃天下
,守舊復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衞鞅這個人,秦國世族竟是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衞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盪傾覆。衞鞅就象生生別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惟有自己這個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
到窩囊齷齪?
雖然窩囊,雖然齷齪,外表上甘龍可是從容鎮靜,該做的照做,該説的照説,沒有一絲難堪尷尬。譬如給太子講書,他就毫不避嫌。他內心非常清楚,和衞鞅的較量是漫長的,至少在秦國沒有強大以前、在秦公對衞鞅沒有喪失信任以前,衞鞅很難被扳倒。然則他堅信一點,象衞鞅這樣的能事權臣,遲早會出紕漏。每有紕漏而攻之,積月累,衞鞅的
基將會被一點一滴的蠶食。這是甘龍悟出來的“蠶攻”謀略,就是在悠悠歲月中埋下
噬衞鞅的土壤,就象鯀的“息壤”一樣無限增長,將衞鞅的變法洪水濾幹成自己的堤壩。
鯀是大禹的父親,受天帝之命到人間治水。天帝賜給了鯀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囑鯀在萬不得已時才能使用。來到人間,鯀看到洪水滔滔彌天,無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誰想這息壤神奇無比,竟是水高它也高,不斷增高,終成大山一般將洪水圈了起來。鯀驚喜萬分,覺得這是治水的最好辦法!便不斷的撒出息壤,將洪水堵在了數不清的山壩圈子裏。可是,隨着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嶺山裏的人,也被淹死了無數!水是堵住了,人卻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掙扎着。撒着撒着,息壤突然沒有了…天帝震怒了,殺死了鯀,才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
甘龍要使自己的“蠶攻”謀略變成神奇的“息壤”與水競高,永不停息!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需要甘龍有悠長的生命,需要甘龍有鋭的尋找縫隙的老辣眼光。這兩點,甘龍都不愁。他出身貴族,謹嚴立身,素無惡習,更無暗疾,又從來沒有鞍馬勞頓,主持國政也是輕鬆灑
。年過六十,耳不聾,眼不花,齒不落,發不
,童顏鶴髮身輕體健,自信在三十年內絕然死不了。至於
察錯失抓住時機,那更是甘龍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謀着這個微妙的機會。
太子封地在郿縣,甘龍與公孫賈的封地也在郿縣,而且是渠畔相連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該有文章可做。老甘龍想的是,究竟一個人做這篇文章,還是拉上公孫賈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龍決定一個人做。公孫賈心機雖深,但肯定樂於合力整治衞鞅,要拉他,那是容易極了。然則,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衞鞅絕非易與之輩,一旦讓他覺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謀須得獨斷,獨斷才能出其不意,行之於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動秦國世族以“天命”
“天道”要挾國君,迫使衞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龍有一種內心確立的使命——在秦國撒播“倒鞅”種子者,必須是他,絕不能是別人!只有這樣,在衞鞅倒台的那一天,他才會有真正的勝利。
晚上,甘龍喚來了自己的長子甘成,在書房擺起了一卷孔子的《秋》,又擺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經》,便娓娓開講。三更時分,甘龍終於拋開竹簡,講到了秦國,講到了目前,講到了郿縣。
父子二人愈談愈深,直到櫟陽城樓的刁斗終止,黎明的長號嗚嗚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