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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柒跑得飛快,馬路上的浮土被他黑瘦的腳丫撲打得四處飛揚,遠遠望去,他整個人都被黃霧掩埋了。小柒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啐,因為他的嘴裏總是有搗蛋的塵沙鑽進來。偶爾他還會打個噴嚏——那是有更為淘氣的沙礫偷偷撞進他的鼻孔裏了。不管怎麼樣,他絲毫也不敢慢下腳步。
小柒咬着牙,我一定要趕在哥哥死前摘幾個葡萄果給他吃。葡萄果是一種奇特的果子,皮薄薄的,軟軟的,紫裏透紅,個頭跟鴨蛋差不多,聽説很好吃,但小柒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果子在太陽底下是半透明的,能看見裏邊的絲絲果,那些果
像水草一樣,能夠來回的遊動,單是看起來就很誘人。小柒看是看過的,他能分辨出來什麼是葡萄果什麼不是,所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摘幾個回來。
小柒的擔心有兩個,一是自己跑得不夠快,來回這麼遠的路,恐怕自己回來哥哥就死了;二是那些果樹都是別人家種的,他怕不能躲過看園人的視線。小柒的村子裏有許多人家種果樹,也有許多人家不種。種果樹的人家可以吃果子,不種果樹的人不能吃果子。小柒家沒有種果樹,他像許多其他的人家一樣,幾乎沒有吃過什麼果子,因為他們沒有買果子的錢。那些果子據説都是很稀罕的,一個個貴得要死。小柒更小的時候就想將來自己也種一些特殊的果樹,給所有想吃果子的小孩吃,不要錢。
果園就在村西的河坡裏,河堤很高很高,最高的果樹也才剛剛比河堤高一點,只有少得可憐的幾片葉子在風中呼扇,連輕微的嘩嘩聲也發不出來。小柒就看着那些搖擺的葉子拼命跑,很快他就跑到了河堤前。
小柒緊張地四處看看,大中午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略略放了心,就找到那條掩映在灌木叢中的小徑,貓着,顧不上荊棘帶給他的刺疼,蹭蹭地往上爬開了。
翻過河堤,小柒就進了果園,果樹長得奇形怪狀,難看得很,一個個身上都有很多難看的瘤子。小柒仰着頭,躡着腳,慢慢地往前走。他想一會兒就能看到那種半透明的果子了。小柒很動,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跳得像擂鼓的心。
陽光透過果樹枝葉灑下來,銀亮的圓斑散佈在幽靜果園裏的鋪滿落葉的地面上。有時候這些圓斑落在小柒的頭上、臉上、光胳膊上,甚至黑瘦的腳丫子上,它們調皮的移動着,得小柒癢酥酥的,心裏有些生氣。
小柒越來越焦急,他找了半天,一個葡萄果也沒看見。他沒想到這些果樹的葉子那麼密,站在下面幾乎看不見藍天,果子肯定都被藏在樹葉後面了——那些種果子的人總是這麼幹,果子一出來,就用細細的棉線把幾片葉子幫攏在一起罩住果子。小柒也看見過幾個果子,不過那些果子高高地掛在最高的樹枝稍上,他夠不着,也不敢爬樹——他渾身沒有力氣,已經餓了一天半了。
也許地上會有墜落的果子,這樣想着,小柒開始留心地面,不時用腳翻翻從地面上凸起的落葉。走了一陣,小柒欣喜地發現一枚暗紅的葡萄果,它靜靜地躺在一片皺縮的葉子懷裏,眨巴着眼睛看着小柒,小柒着氣撲過去,兩手輕輕地從側面伸過去,把那枚可愛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小柒想終於找到了一個,長長地吁了口氣,要是能再找到一個就好了。他正要往前走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手上粘粘的、癢癢的,小柒低頭一看,好多細小的蟲子正從那個葡萄果裏鑽出來,沿着他的小手亂爬,有一些已經爬過了手腕。小柒心裏噁心,重重地把果子摔在地上,兩手在一棵
糙的滿是瘤子的果樹上狠命地蹭,直到蹭破了皮,才把那些可惡的蟲子蹭掉。小柒看着浸血的手背,不
難過起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但他告訴自己不許哭。
小柒想哥哥一定等着急了,我得快點。
果園很大很大,可小柒看得見的果子卻很少很少,要麼是懸在天上,要麼是爛在地上。小柒繼續往前走着,心裏越來越難受,眼淚控制不住了,就啪嗒啪嗒地摔在落葉上。小柒正抹着淚向前走,忽然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心一下縮得跳不動了,氣也出不來了,他閃身到一棵果樹後面,要等腳步聲消失再出來。
那陣雜沓的腳步聲遲遲也沒有遠去,小柒焦急得渾身哆嗦,眼看出來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一狠心,決定悄悄掩過去看看。小柒後仰着身子往前繞,顛着腳尖,跟貓一樣,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走了沒幾步,小柒便看見前面有幾個人,正聚在一起頭接耳。小柒屏着氣聽了一陣,知道那些人也是來偷葡萄果的,遂放了心,甚至膽子大起來,他抹抹額上的汗,決定走上前,和那三個人一起找果子,如果碰上掛得高的果子,説不定他們可以幫他摘下來。
那三個人被突然出現的小柒嚇了一跳,每人都哆嗦了一下,等看明白是個穿着破爛背心的小孩,就狠狠地瞪了小柒幾眼,不再搭理他了,繼續商量他們的事情。
小柒覺得那三個人比他還要膽小,一直在商量被發現後怎麼分散逃跑的事兒,可是守園人只有一個。小柒不知道,雖然守園人只有一個,可守園人是和種果樹的人一起的,只要被他看見,報告給種果樹的人,你就再也別想過安穩子了,因為那些種果樹的人,似乎天生具有懲戒不種果樹的人的權力。小柒當然不知道這種權力是怎麼來的,他生下來的時候村子的格局就是這個樣子,他哥哥生下來的時候村子的格局也是這個樣子,也許他早死的父母生下來的時候村子的格局也是這個樣子,也許這種格局從來都沒有變過。這些事情太深奧了,小柒的小腦袋難以想明白,小柒的父母就是因為偷果樹被種果樹的人吊死的,這一點他並不知道,他的哥哥從來也沒有告訴他這點。
那三個人開始往前走了,他們小聲説前面靠近河邊的地方有許多果子,只要守園人不在,就可以摘幾個,然後逃跑。小柒動起來,心裏説哥哥哥哥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小柒開始的時候跟在三個大人後面,可那三個大人走得太慢,小柒等不及,就超過了他們,走在前面。走了沒多大會兒,小柒聽見了河水嘩嘩的聲音,到了到了,小柒興奮得渾身哆嗦起來,肚子也呱呱地叫起來。小柒躲在一棵果樹後面觀察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動靜,就壯着膽子往前走。那三個大人遠遠地跟在小柒後面,利用果樹和小柒做掩護,走走停停。
小柒看見了閃着萬點銀芒的穎河,嘩嘩的水聲和絲絲的涼氣讓小柒放鬆下來。紫紅的葡萄果安靜地掛在樹枝上,陽光照到的透着亮,照不到的則顯得有些不大真切。小柒停下來,深了一口氣,決定等一會兒,等那三個大人過來了,一起去摘葡萄果。
小柒回頭看看三個大人,三個大人你望我我望你,後來都望着小柒,同時向小柒擺手,示意小柒先上前去摘兩個看看情況。小柒想着等他拿葡萄果的哥哥,顧不得心頭悄然滋生的難過,徑直上前去了。
那些葡萄果離地面不高,小柒身手就可以摘到。小柒站在一棵果樹下面,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葡萄果,裏邊果然有遊動的絲絲縷縷的果,真是漂亮,再沒有這麼漂亮的果子了。小柒飛快地伸出手摘了一個。葡萄果握在手裏,軟軟的、涼涼的,還有彈
,有種讓人塌實的
覺,就像窩在媽媽的
前。
小柒握着葡萄果,無端地想起了媽媽,心裏説不出的難過,眼裏就又噙滿了淚水。小柒站在那裏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摘第二個葡萄果。小柒想,我只要三個,三個就夠了。這個時候那三個人看沒什麼動靜,就蹭蹭跑過來了,深出壯的胳膊,展開蒲扇般的大手,順着彎彎的果樹枝捋了起來,葡萄果就噗噗地落進他們事先準備好的袋子裏。
小柒怔怔地看着三個大人飛快的捋果子,很久才把第二個果子摘下來。小柒琢磨着要把第二個果子放在哪裏,就在這個時候,守園人來了,他手裏拎着長長的槍,臉上掛着冷笑,看着四個了豹子膽而來偷葡萄果的人。小柒心一下子沉進了冰窖,他喃喃地説,守園人來了。那三個大人定在了那裏,好半天才轉過身來,乞求地望着守園人。守園人一直冷冷地笑着,不説話,但他那種笑,那種眼神,卻像蛇一樣把小柒纏繞起來。
小柒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哆嗦着對守園人説,我只要兩個葡萄果,哥哥就要死了,他説他想吃葡萄果。
守園人依舊端着槍,他冷冷地説,你的哥哥早就死了,前天他來偷果子,説是你要吃,摘了果子就跑,以為跑掉就沒事了,還不是被我們找出來打死。你和你哥哥一樣,也是要死的。
小柒緊緊抿着嘴,眼淚順着臉頰落下來。他哽咽着説,哥哥還沒死,他要吃了葡萄果才會死,一個也可以,只要一個。
守園人笑起來,你哥哥前天就被打死了,你説什麼鬼話。
小柒由於悲傷,説話一頓一頓的,哥哥沒死,他昨天晚上就回來了,現在還在牀上躺着,他説他想吃葡萄果。
守園人走過來,揪着小柒的耳朵,狠狠地説,叫你説鬼話騙人,我親眼看見你哥哥被打死的,我親眼看見你哥哥被打死的。小柒痛得要死,卻緊緊地咬着嘴不出聲。
三個大人這個時候説,對對對,小柒就是因為哥哥死了,才來偷果子報復的,是他攛掇我們來的,我們一時糊塗,就中了他的計,下次再也不敢了。
守園人放下小柒,小柒聽了那三個人的話,先前心頭那種莫名的難過,又洶湧起來,他用盈着淚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三個大人一眼,什麼也沒有説。
守園人轉身上下打量着三個偷果子的人,晃着頭説,原來你們知道阿一死了。三個人慌亂地點點頭。小柒糾正道,哥哥沒死。守園人不理小柒,又對三個大人説,那你們還敢來,我看你們死得比阿一還要慘,等着吧。那三個人又説,不是我們要來,是小柒要我們來的。守園人晃着槍,點點這個點點那個,訓斥道,你們三個大人,都沒長腦子嗎,小柒説什麼你們就聽什麼…
小柒聽着守園人訓斥三個大人,心裏想着將死的哥哥,眼前晃動着哥哥紙一樣的,忽然撒開腳丫子跑了起來。哥哥…他在心裏呼喚着,拼命地跑。
那三個人同時喊,小柒跑啦小柒跑啦。
守園人不慌不忙轉過身,把槍頂在肩窩上,瞄準了那個兔子一樣躥動的小東西,摳動了扳機。
2005-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