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賽珍珠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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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打多了,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把這一類的事情太當真。報紙上捕風捉影地提出批評,説我們這些青年作家陷入了影視的泥潭。由於影視劇本的稿費大大地高於小説,於是所謂陷入影視的泥潭,便是追逐金錢的代名詞。在現實生活中,我總是扮演那種羊沒吃着,反惹了一身羶的尷尬角。過去的三年裏面,我沒有為影視寫過一個字,但是一位老作家卻語重心長地批評我,説我不應該成天搞影視。好事不出門,一個人,天天認認真真地寫小説,未必會有什麼人注意你,如果你一旦“觸電”和電影或電視稍稍有了瓜葛,頓時成了報紙上的新聞人物。

我沒有當場拒絕羅燕女士的原因,是覺得賽珍珠這個人物的確應該用影視來再現一下。這是一個很有代表的人物。要是把她平凡的一生拍成電影,我相信起碼在中國會有相當可觀的觀眾。此外,我相信羅燕女士找我,是找對了人,因為我一度曾經研究過賽珍珠。我的碩士論文的題目是《〈圍城〉和中國現代長篇小説》,在讀研究生期間,我在資料室裏讀過許多老版的賽珍珠的小説。對於賽珍珠的生平和她的主要作品,我已瞭然在心。我並不覺得賽珍珠的小説如何了不得,雖然有諾貝爾文學獎這塊金字招牌,賽珍珠仍然算不了什麼第一的大作家。在圖書館裏,很難再找到賽珍珠的作品,事實上她已經成為一名冷門作家,如今大多數人僅僅是知道她的名字。

羅燕女士似乎對賽珍珠的生平沒有太大興趣。她告訴我,最初的興趣,是想改編賽珍珠的代表作《大地》,可惜由於版權,她只到了賽珍珠的另一部不是太重要的作品pavilionofwomen,這部小説解放前的譯名叫《深閨裏》,在1991年首次出版的賽珍珠自傳中,這部小説的名字又被譯成《女子亭》。羅燕女士認為小説只能提供一個契機,提供一個框架,關鍵是改編時的發揮。她認為原著最多提供百分之二十的東西,百分之八十要靠改編者去創造。她告訴我,所以會看中賽珍珠,是因為她在美國還有一定的影響,她的作品仍然出現在美國的教材中。另外,從投資的角度和市場的回報來看,都比較樂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賽珍珠畢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又得過普利策獎,而且好萊塢現在很看好東方題材的影片。

我曾經接觸過pavilionofwomen的中譯本,可是神使鬼差,在看完了《大地》三部曲和《龍種》以後,我覺得賽珍珠的小説已經沒必要再看。我一度曾是個很用功做學問的人,然而不可能為了學位論文,把資料室裏汗牛充棟的舊圖書統統讀完。接到羅燕女士電話的第二天,我給南京大學圖書館的同學打電話,讓他幫我借閲《深閨裏》。電腦資料顯示,那本在資料室裏躺了將近五十年的舊書,已經沒了蹤影。我的同學又幫我聯繫南京的各大圖書館。由於南京是國民黨時期的首都,又是賽珍珠寫作和工作過的地方,各大圖書館裏都藏有相當數量的舊版書。但是很快得到的反饋,都是絕對沒有這本書。

南京大學外文系的一位姓劉的教授,正帶領着他的研究生,在翻譯賽珍珠的系列作品,pavilionofwomen便是其中之一。新的譯本在近期內不可能問世,而我的英文水平今非昔比,已經沒辦法閲讀原著。雖然我還沒有答應為羅燕女士改編,然而我也沒有拒絕她。我只是希望她能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好好地考慮一下。我突然發現自己滿腦子想的都是賽珍珠。我彷彿一下子對賽珍珠入了,恨不得立刻把賽珍珠的作品,都找來看一遍。

在我追尋pavilionofwomen的譯本毫無結果的時候,一個叫胡雪樺的導演又給我打來電話。他被羅燕女士選中,將擔任這部影片的導演。胡雪樺新近完成的一部影片叫《蘭陵王》,報紙上的廣告做得很厲害。由於他還有一個弟弟也是幹導演的,而且成績很不錯,我一直不清他們兩個究竟誰是誰。胡雪樺在電話裏問我對改編究竟有沒有興趣。我十分坦白地告訴他,自己還沒有最後打定主意。胡雪樺似乎有些意外,一時不知對我説什麼好。我覺得這時候出現冷場是很尷尬的事,便反問他對這部影片是不是真的非常有興趣。胡雪樺説他一開始也不是很有興趣,不過,經過認真的思考,他認為這可以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我們可以把它編得非常有趣。”他信心十足地説着。

我告訴胡雪樺,我更有興趣的是賽珍珠本人。

我説,要是不改編賽珍珠的小説,而是把她自己的生平拍攝成電影,也許更好。

2我不知道23年前逝世的賽珍珠,得知今天有人會改編她的小説,會持什麼樣的態度。1972年中美恢復外關係的時候,賽珍珠曾經無比興奮。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她盼望着中美關係能夠正常化,盼望着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中國來。眼看着就要成為現實,但是她的申請落了空,並沒有成為尼克松訪華代表團的一名成員。這時候她已經年逾古稀,疾病纏身,在中美兩國之間的橋樑剛剛架通的第二年,帶着終身遺憾離開了人世。賽珍珠始終把中國當做她的第二祖國,她對這個國家充滿了深情。沒有中國,就沒有賽珍珠。當賽珍珠這個名字重新進入我的大腦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晚年的她,被拒之於中國的國門之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中國人的生活,在相當長的時期裏,就是我的生活。”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儀式上,躊躇滿志的賽珍珠,充滿了情對公眾這麼説着。她這麼説着,絕對不是矯情,因為她完全有資格這麼説。雖然賽珍珠的父母是地道的美國人,雖然賽珍珠出生在美國,但在她出生剛三個月的時候,就隨父母回到了中國。賽珍珠只是因為偶然的原因,才出生在美國。她的父母都是傳教士,在中國待了許多年。早在賽珍珠之前,她的母親已經在中國生了四個小孩,然而四個小孩中,有三個很快就死了。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國,嬰兒的死亡率實在太高,也許正是這一原因,賽珍珠的母親選擇了回美國生養她的小女兒。

雖然金髮碧眼的賽珍珠在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個美國人,她出生於美國,有着純粹的美國人的血統,然而她首先面對的世界,卻是中國。美國只是在父母的描述中才存在,它虛無縹緲,只是童話世界中的王國。由於一個人不可能記住出生三個月以內的事情,賽珍珠童年的最初記憶,和她周圍的中國兒童,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她的母親領養了一箇中國女孩,這個中國女孩在賽珍珠母親的照料下成長,然後又嫁給中國人。賽珍珠出生以後,她的中國姐姐也開始當了母親,於是中國姐姐的小孩就成了賽珍珠童年時代最初的伴侶。

賽珍珠出生於1892年,她兩歲的時候,中甲午戰爭爆發。戰爭以中國慘敗而告結束。此後的清朝政府一蹶不振,元氣大傷,開始在風雨飄搖中艱難度。但是,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城市裏,賽珍珠和所有大清臣民的孩子們一樣,對皇帝尤其是皇太后慈禧,仍然充滿了崇敬的心情。皇權仍然是至高無上的。賽珍珠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別的孩子膚不同意味着什麼。美國在她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她和其他的中國孩子不一樣,就好像小貓小狗有着不同的花紋。她們在一起玩着遊戲,親密無間,在城鄉結合部的曠野裏奔過來跑過去。童年的賽珍珠和中國的小孩一樣,目睹了當時的一切。她常常看到瘦骨伶仃的麻風病人,躺在廟門口向人乞討,看到那些被扔在野地裏的正被野狗撕扯着身體的死孩子,看到地痞氓在大街上撒野,聽他們罵不完的髒話。

孩子們並沒有意識到她們最初的遊戲是犯上作亂。賽珍珠是美國人,和她一起玩的中國孩子都是教民的小孩。她們把山坡上突起的墳塋當做了王位,用野草野花編織成王冠,戴在頭上,輪扮演皇太后。一個孩子扮演皇太后的時候,其他的孩子便畢恭畢敬地跪下來磕頭。這種遊戲屢試不,沒完沒了,每個女孩子都盼望着自己能再一次地扮演。由於她們對遠在紫城的慈禧太后的真實生活一無所知,於是她們只能模仿看過的中國舊戲曲中的皇后娘娘。漸漸地,孩子們對於慈禧開始有所瞭解,她們知道她是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滿族人。她們知道她很厲害,黑頭髮,黑眼睛,有着冰凌一樣白的皮膚,她的頭髮總是高高地綰起,這樣她看上去就會顯得很高大,她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覲見她的那些大臣只有抬起頭來,才能一睹皇太后的威顏。孩子們開始不喜歡慈禧太后了,因為她下令把光緒皇帝軟了起來。遊戲的內容稍稍有些改變,女孩子們仍然搶着要扮演皇后娘娘,扮演皇后意味着可以發號施令。為了讓這種遊戲看上去更真,她們找到了一個最膽小的小弟弟扮演小皇帝,遊戲的高就是太后發怒了,讓大臣們把小皇帝囚起來。她們把小弟弟的手綁了起來,一直到他真嚇哭了為止。

中國人最初給賽珍珠的印象是愛,這種愛可能是源於兩個原因:第一,金髮碧眼的賽珍珠確實可愛,中國人從來就是一個喜歡小孩的民族,嬌寵小孩是一種傳統;第二,在賽珍珠周圍的中國人不是男用人就是老媽子,他們也不可能對自己的小主人有什麼照顧不周。可惜愛只是小小的一部分,隨着年齡的增長,賽珍珠受越來越多的,是不愛。這種不愛的極端,便是發生於賽珍珠8歲時的義和團運動。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中,許多傳教士被殺,許多教堂被焚。賽珍珠隨同家人,倉皇離開南方的小城,逃往上海的租界。只有在租界,一切才似乎是安全的。這裏完全是洋人的天下,有持槍的洋人巡捕,有在黃浦江裏停泊的洋人兵艦。

有一天,賽珍珠和母親從一條人如湧的大街上走過。一個胖的中國人慢騰騰地走在她們的前面,擋住了她們的去路。他穿着藍緞袍和黑馬褂,一條長辮子在賽珍珠的眼前晃來晃去,長辮子的辮梢上用黑絲帶打着結。天氣很熱,那人不住地搖着扇子,慢悠悠地邁着方步。賽珍珠實在是忍不住了,既有些熱得人心煩躁,又覺得那在眼前晃來晃去的長辮子是個誘惑。她十分果斷地拉住了那個人的辮梢,很淘氣地搖了搖,請他快走,或者趕快把路讓開來。胖的中國人轉過身來,用賽珍珠從未見到過的嚴厲目光瞪着她。這是一種充滿了仇恨的敵對目光,反應之強烈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天真的賽珍珠並沒有被他嚇唬住,受到驚嚇的是賽珍珠的母親。她的臉刷的一下全白了,用顫抖的聲音請求這位正生着氣的中國人原諒。

“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賽珍珠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麼那天會怕成那樣,她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在説話“她是個調皮的孩子,我會懲罰她的,請你饒恕她吧!”中國人並沒有因為賽珍珠母親的求饒改變臉,他依然滿臉怒氣,不肯寬恕的樣子。賽珍珠想不明白他有什麼必要生這麼大的氣,她的母親連連賠罪,拉着她向另一條街走去,一邊走,一邊嘮嘮叨叨地警告女兒。她用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告誡賽珍珠,以後絕對不可以再做這樣的事了。她告訴賽珍珠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賽珍珠的母親過去從來不害怕中國人,可是突然之間,她竟然會對中國人怕成那樣。賽珍珠終於在這一天,開始意識到了中國人對她的敵意,同時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一個西方人對古老中國可能會有的恐懼,那種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在這之前,賽珍珠只知道中國人不喜歡那些壞的洋鬼子。她從來沒有把自己和那些壞的洋鬼子聯繫在一起。她和中國人一樣,恨那些壞洋鬼子,恨那些在中國不可一世耀武揚威的外國人。

在她居住過的一個城市裏,有一個稍欠教養的美國傳教士,對下人常常傲慢無禮,動不動就大動肝火。幾乎所有的中國僕人在他那裏都幹不長,他屬於那種中國人人見人恨的壞洋鬼子,可是卻有位老女傭為他幹了許多年。賽珍珠從老女傭那裏瞭解到她能夠忍氣聲的秘密。這位老女傭很有些幽默,她覺得賽珍珠是一個靠得住的女孩子,決定讓她分享她的秘密。原來那個洋鬼子的窗前,放着一個巨大的盛雨水的容器,他嫌井水苦澀,從來不喝井水,只喝平時積蓄的雨水。老女傭住在閣樓上,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户,將自己的便盆倒在鐵皮的屋頂上。黃澄澄的沿着屋脊入水槽,再過盛水的容器。這便是老女傭對壞主人的報復,這種報復給她帶來快,這種快給了她忍受主人脾氣暴戾的毅力。當她受到主人不公平的對待時,想到主人喝着她的,她便苦中作樂地笑起來。

3我始終覺得把賽珍珠在中國的故事拍成一部電影,將會非常有趣。一部好的影片,無非是找到了一雙好的觀察世界的眼睛。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在賽珍珠的眼睛裏,和今天教科書上所記述的歷史,並不完全相同。雖然以血緣而論,賽珍珠是百分之百的西方人,她長得金髮碧眼、牛高馬大,但是東方潛移默化的教育,很自然地就給了她一種與純粹的西方人本不同的格。美國是賽珍珠的第一祖國,但是中文卻成了她的第一母語。她不僅僅會説利的中文,而且在整個童年時期,她都是用中文來思考問題。現代語言學告訴我們,一個人若離開了語言將無法進行思考。換句話説,賽珍珠的童年,差不多都是浸泡在東方文化之中的。

童年的賽珍珠本意識不到自己是“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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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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