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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麼?”表姐説:“你不懂,他是去看一個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個女人。”表姐只大丹泊一歲,平常總是做出大他十歲的樣子。對着表姐揮動鐮刀的背影,大聲問:“那誰去放羊?”表姐頭也不回,説:“外公!”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叢中不停地翻滾。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頭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牽了一匹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遠門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欄邊上。一頂氈帽在霧氣中慢慢漂來。終於,帽子下的臉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張光滑的臉上又有了深刻的皺紋。他帶了拋石器,還把一張長刀橫在
間。他説:“嗬,看我這個喇嘛還從來沒有這樣威風過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説不出不對勁在什麼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參禪,尊比貴族。還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養,並沒有真正勞作過一天。現在,徒弟因為一個神秘女人去了遠處。外公這才算是真正開始了還俗的生活。
羊羣擁出圈門時,外公肯定眼花繚亂。真正的牧羊人能把這開了閘的水一樣外的羊數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歸圈時再數一次。外公的目光要麼被一隻羊拖出老遠,要麼一隻羊也沒有抓住。還是丹泊告訴他:“一百三十二隻。”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説:“我還以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數目呢。”他還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陣,説:“我沒有冰糖了。”羊羣走出老遠,還聽得見他不必要地大聲吆喝,把拋石器摔得噼啪作響。
丹泊對母親説:“我以為外公要死了,結果卻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輩子都享福,六十多歲上頭,卻不敢老了。”母親又吩咐放了學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課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飛奔上山。很快,羊羣就出現在眼前。看見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變成了那個一尊小菩薩像般的模樣。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見他的嘴飛快地動,就問他吃的什麼。外公一笑,説:“啊,剛當喇嘛時背
的經文。”丹泊問外公:“你看到過鬼?”外公卻摸摸他的頭:“你十歲,你的眼睛沒有看到過鬼。”
“那你鬼節時念經,給死人送吃的東西。”老人臉上就現出很憂傷的那種動人神情,説:“你叫我怎麼樣給你説呢?”一聲響亮的撞擊打斷了老人和孩子的談。這在羊羣中是一種常見的事情。
一隻年輕的公羊向頭羊的地位發起挑戰。
頭羊兀立不動,雙角大虯曲,鬍鬚在輕風中飄拂。年輕的公羊一步步後退,退到很遠了,然後向前猛衝。兩個羊頭撞在一起時,震得人心在
膛中搖晃。
幾下撞擊過後,兩個羊頭都已鮮血淋漓。又一聲響亮的撞擊過後,外公張開嘴,孩子一樣哭泣起來,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外公的哭聲有點像母親的叫聲。他哭一聲,然後住了聲聽那一記要命的撞擊,然後再哭一聲。這一切加起來,就有了一種遊戲的味道。
有一下撞擊使得年輕公羊半隻角折斷,旋轉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揮舞着帶着木鞘的長刀衝到兩頭公羊中間。他用刀鞘敲擊羊頭:“退開!我要殺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開殺戒了!”只在鮮血淋漓的羊頭上敲擊幾下,杜鵑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開了。兩隻羊不要外公繼續威脅,就停止打鬥了。斷了角的挑戰者退到遠遠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
外公着氣説:“我打贏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厭惡地説“天哪,拿到我看不見他的地方。”頭羊依然兀立不動,直到背後的天空開始出現絢麗的晚霞。羊羣裏響起呼兒喚母的咩咩聲。它才往山下走,整個羊羣跟在它後邊,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見麻風女人在樹叢中窺探,就對外公説:“我看見鬼了。”外公説:“六十歲的眼睛都不敢説看見,十歲的眼睛曉得什麼?”回到家裏,他對母親説:“我看見鬼了。”
“娃娃家,不要亂説。”父親對母親説:“看看你們一家子,儘教我兒子些什麼。”舅舅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回來。他是去了以前當和尚時寺廟附近的一個地方。所以,父親説起舅舅時總是説:“哼,那個騷和尚,可能給一條狗母咬了吧。”倒是外公越來越像個牧羊人了。羊羣漫過木橋時,他把橋板踩得哐哐作響。表姐和丹泊都發現外公的身材比舅舅還高大。短短几天,還俗的老喇嘛又是村裏那種終辛苦勞作的壯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説:“放心好了,他行。我還是帶你去割草。”割了草,背到房子後邊大杉樹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兩個人就在寬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裏立即就充滿了松脂和乾草的味道。丹泊就説表姐你變成一把乾草了。
“放,我是人,不是乾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麼都是乾草的味道。”表姐就格格地笑起來:“不要臉,我要告你。”丹泊問舅舅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找一個女人。
表姐説:“以前他們就好了。可外公不準。現在外公準了。當然就去接她了。”丹泊就説:“哦,舅舅硬是個騷和尚。”表姐就説:“呸,不要臉,我要告你!”丹泊不曉得她告自己什麼。他不曉得的事情還多。不久,就在乾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鏡子,把樺樹皮捲成的圓筒在新穿的耳裏
好。在村裏一批同樣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幹的稱譽。丹泊讀書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認。現在,她忍不住就用鏡子接了陽光去晃表弟的臉。他卻
睡不醒。再後來,鏡子裏就沒有太陽了。天邊烏雲洶湧而來。她趕緊把表弟搖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話音剛落,一個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來。
雷電驚動了羊羣,這些膽怯的生靈就往草地邊緣的林中奔跑。在這裏,所謂放羊,就是將其攔住,不要進入危險四伏的森林,外公展開雙臂,站在林邊,風把他的吆喝聲堵在了嘴裏。風還使他的衣衫飛揚。這個以前絕不會為生計心的人,不像是在攔羊,而像一隻拼命掙扎卻飛不上天空的大鳥。還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繩子
得一聲聲炸響。才把羊羣聚攏,驅趕到一個背風的低窪地方。夏天的暴雨在這時猛然傾瀉下來。天
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閃電把羊羣照成藍
。他們站着,守護着羊羣,雨水從頭到腳,鞭子一樣
打。
一場暴雨轉瞬即逝。
烏雲挾帶着雷聲滾動到別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現在天地之間。羊們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純淨地散開到草地裏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學着羊的樣子甩一甩頭,臉上的雨水就沒有了。外公的光頭上沒有什麼能夠停留,他説:“我怎麼這麼沒用啊。”臉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閃動着銀子那樣的光澤。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對錶姐説:“還像個娃娃一樣。”表姐一變臉,對他現出很多的眼白,説:“走。”他們就走開了。在林子邊的灌木上把濕衣服鋪開。不一會兒,外公自己過來了,身上的濕衣服上霧氣蒸騰。老人把手伸進懷裏,問:“兩個娃娃吃不吃冰糖。”表姐説:“讓我想想。”丹泊説:“吃喇嘛的糖阿媽要罵我。”外公的手從皮袍裏出來,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幾
羊
。外公哈哈大笑,説:“天哪,冰糖全部化了!”表姐就説:“外公會放羊了。”外公皺皺鼻子,丹泊以為他又哭了,卻聽見他説:“你們舅舅就自由了。”這句話,有點像民間故事中某種魔法解除時人們的言辭。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説: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
的人説: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時經歷的這個故事卻僅僅只是一個喇嘛還俗的故事,一個平心靜氣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陽慢慢曬乾了他們的衣裳。外公問:“丹泊,你能教我做一個刀鞘嗎?”
“我問了我阿爸再告訴你。”外公説:“那我還是去向他討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