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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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海凝,我也算不上是一見鍾情。”她像個小女孩那樣費力地解釋著“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他的名字很特別,他叫孟森嚴。”小龍女轉過了身,戲劇地擰亮了燈。那個男人的名字就這樣隆重地登場了。伴隨著滿室倉促降臨的燈光,以及小龍女被點亮的,美麗得不可言喻的表情。

“海凝,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個很特別的名字?”關於愛情,我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發言權。或者,一個女人,一個二十五歲的家庭主婦,一個在黃昏的廚房裡為自己的老公做大餐的女人,在很多人眼裡,她的愛情已然修成正果。可是我自己不那麼想。要是愛情僅僅是,或者只不過是飲食男女的平靜生活的話,那人們為什麼還愛看羅密歐與茱麗葉,梁山伯和祝英臺這樣的故事呢?或者我應該跟我的砂鍋好好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她懂得的比我多。

半個剛剛切好的檸檬在一旁嘲笑我:“這麼說,你從你最好的朋友手裡搶走了她的男人?”沒錯。不過我對這個赤的說法依然有些不同意,因為那確實簡化了事實。於是我嚇唬檸檬:“我馬上就要把你扔進榨汁機裡面榨汁,你還有什麼可神氣的?”

“我不怕。”檸檬的聲音很淘氣,也很甜美。跟西芹不同,檸檬雖然也是少女,可是她是洛麗塔。想要嚇唬她是很難的。

水開了。切好的薄薄的牛片在裡面無辜地翻轉著,他們說:“我們又不是魚,為什麼要我們學游泳?”檸檬小姐在一旁誇張地嘆著氣:“沒有辦法呀,他們這麼傻,可是你每次都要我們來跟他們配。”我一邊把煮過的牛片撈出來浸在冰水裡,一邊對檸檬微笑著說:“這是樁好姻緣,相信我。你們那麼俏皮,他們那麼憨厚,會合適的。何況,你們還有這麼多花花綠綠的嫁妝。”所謂嫁妝,指的是同樣用冰水浸泡過的黃瓜,洋蔥,胡蘿蔔的細絲。牛片和蔬菜絲涼拌在一起,澆上檸檬汁,是夏裡非常口的下酒菜。因為孟森嚴要把朋友帶回來,而且還是剛剛失戀的朋友。所以自然是要喝酒的。

對於我和孟森嚴的生活,我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他總是鼓勵我再重新寫作,是我自己認為沒有這個必要的。只不過,這個告訴我今天要晚一點回家的孟森嚴,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令我在負罪裡惶惶不可終,然後在惶惶不可終裡瘋狂地期盼著的孟森嚴了。曾經,他讓小龍女在凌晨兩點的黑夜裡美麗得飛蛾撲火,他讓我忍受了無窮無盡的關於背叛關於罪惡關於毀滅的折磨。人們常常犯的錯,是把愛情和你愛的那個人混為一談。當初,我和孟森嚴之間,那麼多的爭執與和解,那麼多的煎熬跟眼淚,都只不過是因為我本就不知道愛情本來就是一樣存在於生活之外,不可能讓我們得到的東西。如今,我們和平安靜地討論晚飯的菜單,孟森嚴曾經讓我著的優點變成了生活裡的資源,曾經讓我心碎的缺點變成了理所當然無傷大雅的忍耐。上蒼保佑我們,愛情死了,於是我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為什麼,上蒼保佑了我們這兩個罪人,卻沒有保佑小龍女?

砂鍋說:“我也不知道。”砂鍋裡面漂浮著紅棗與蓮藕鮮豔年輕的身體,令我聯想起小龍女那場空難過後,海面上寂靜無聲的遺蹟。

我對檸檬說:“準備好了嗎?”檸檬微笑著說:“謝謝你。再見。”然後我按下了榨汁機的按鈕。少女的體香頓時充斥了整個廚房。

“那個時候,我在我自己的一篇小說裡這樣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對砂鍋說“我要再愛一次,我說什麼也得再愛一次。你抱緊我,抱緊我吧。我不是為了奉獻,不是為了犧牲,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綻放。再不愛一次的話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盤了。”我在這裡打住,突然發現我的周遭已經一篇寂靜,他們都在專注地看著我,聽我用一種和說話時不盡相同的聲調背誦我曾經的句子。他們雖然不會鼓掌,可是他們是最令人動的觀眾。

一盤晶瑩的豆芽好奇地說:“你那個時候,一定和我們現在一樣年輕。”我端著那杯已經變成檸檬汁的檸檬,回答說:“是的。”但是現在,我想收回這些話。這些話,是十六歲的海凝寫給自己的。當時的海凝總是喜歡用“我想”或者“我要”來做句子的開頭。

我所有的朋友,路陶,彭端,以及小龍女,他們都是在我搬來這個城市之後跟我認識的。他們眼裡的海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伶牙俐齒,或者說尖酸刻薄,比如晚上十點一定要回家,比如總是留著或直或卷的長髮從不穿暴的衣服,比如靠寫書寫專欄寫電視劇本來維持吃喝玩樂渾渾噩噩的生活,雖說完全沒有可能大紅大紫但總是可以自得其樂,比如很少談論自己的事情尤其是男人,等等等等。可是他們誰都不知道,當海凝生長在自己的家鄉,還沒有被移植到海邊時候的樣子。

那一年,在那座名叫龍城的北方工業城市裡,有不少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聽說過海凝的名字。那自然不是什麼好名聲。十四五歲時候的海凝是個被專家們稱為問題少女的孩子。其實無非是香港黑幫電影看多了並且比一般小孩子勇於模仿而已,並沒有膽量做出什麼真正傷天害理的事情。她逃課,跟著大孩子們去城邊上的高速公路上飈摩托車,她用一種不甚老練的姿勢夾著香菸面帶微笑地看著荷爾蒙旺盛的男生們互相往對方頭上拍板磚。其實那個時候她只是把煙含在嘴裡再吐出來,因為如果真正進肺裡的話會嗆得她不住地咳嗽,其實那個時候她身上的紋身都是紋身貼紙因為她怕痛,當然這些都是當年的一級機密。她總是努力地在那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孩子們面前維持著一種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早模樣。所謂的叛逆,說穿了,不過是因為抱著一種百分之百的審美的眼光看待生活,而不願意考慮道德,規範,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擔的責任。

如果時光可以在那個時候停頓,我覺得,海凝犯的錯,僅在於此。她還太年輕,她認為她是在堅持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卻缺乏對世界起碼的尊重。時光跟成長最終會糾正她。她本來可以在她長大以後把這段問題少女的經歷當成個笑話那樣講給路陶和彭端他們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羞於啟齒絕口不提。但不幸的是,她遭遇了愛情。愛情絕對不能成為任何做壞事的藉口,但是有時候,的確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十五歲的小姑娘偷偷愛上了一個鄰校的男生。雖然她並不認識他。她偷偷地從自己的學校裡溜出來,別人都以為她是跟著她的那些不長進的同類們去檯球廳或者去看a片,但是其實她是去了街對面的那所學校,練地翻過後門的圍牆。坐在很高很高的鐵欄杆上面看著男孩子他們班上體育課。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那個男生的樣子了,我只記得他們學校的那座又衰老又慈祥的圍牆,還有那段鐵欄杆在冬的晨光中散發出的微微的腥氣。

這道圍牆和這段鐵欄杆又沉靜,又寒冷。不動聲地見證過這個名叫海凝的女孩子的很多事情。她的羞澀,她的初戀,她的痴,她的稚,她的殘忍,她的暴戾,她的恐懼,她所有所有的念。

她們幾個人把那個女孩子帶到這道鐵欄杆下面。她們都是海凝的同黨。受了海凝的指使,吃過了海凝請的火鍋。她們揪著這個女孩的頭髮,這個女孩子抬起頭,看著欄杆上面的海凝。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一臉的惶恐,她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什麼時候以及什麼情況下得罪過海凝,因為她們本素不相識。

“給我打。”那個聲音清脆悅耳,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真的是我的聲音。

我請來幫忙的這些女孩子們都還是滿專業的。她們兩個人按著這個女孩兒,一個人使勁揪著她的頭髮把她的脖子往後邊扯,然後把她的頭往鐵欄杆上撞。最後一個輕車路順理成章地在她臉上左右開弓地扇耳光。十五歲的海凝端坐在冰冷的欄杆上,聽著欄杆因為撞擊發出的嗡嗡地震顫,看著這場大戲,看著那個女孩子屈辱的眼淚跟血一起一滴滴地下來,像過節一樣快樂。

海凝輕盈地跳了下來。那種施暴帶來的妙不可言的優越讓她身輕如燕。那個時候她其實一點都沒有低估自己的殺傷力。她走到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跟前,拿出來自己的打火機,摁亮了,輕輕地在女孩子面前晃動著。輕如耳語地問:“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打你?因為你太騷了,讓人很不。特別不。我倒想看看如果我把你的頭髮燒掉一半,你還怎麼騷下去。”然後就趁著她在恐懼地聽我說話,神上毫無防備的時候對準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過去。一下,兩下,三下,有節奏的,不知不覺間就有了平仄,還押上了韻。我似乎忘記了自己在幹什麼,似乎只是單純地為了追求那種沉悶地鼓點一般的節奏才這樣連續不斷地踹下去。然後,那個女孩子的眼神突然凝固了。與此同時,我們每個人都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嚓”的聲音。就像是某個人不小心踩碎了一塊冰。

海凝是從那一天以後聲名狼藉的。那個女孩子最終在醫院裡住了一個多月,斷了兩肋骨,下頜骨骨裂,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微的腦震盪。醫生說,她也許需要接受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不過問題還不算太大。

可以想象所有人的憤怒。海凝從一個叛逆期的問題少女,變成了眾人口中十惡不赦的小妖怪。冬季的龍城向來沉悶而且漫不經心,但是那一年是個例外。同齡的孩子們繪聲繪地誇張著打人的細節,大家眾口一詞地肯定著那個叫海凝的小‮子婊‬的殘忍。派出所的兩鬢斑白的警察用手銬銬住我的一隻手,把另一端銬在暖氣片上。他的同事們本來建議他把我銬在敞開的窗子旁邊讓冷風好好讓這個小魔頭清醒清醒。但他最終沒有那麼做。他鎖上手銬的時候彎下身子問我:“孩子,你為什麼那麼狠呢?”是呵我為什麼那麼狠。海凝你為什麼那麼狠。

後來,那個女孩子的家長最終從法院撤了訴。因為我爸爸在狠狠地給了我幾個耳光之後——大約是六到八個吧,具體的數字我記不得了——去給她的父母賠禮,道歉,最終賠了錢。我不知道賠了多少,姑且就用小龍女的話說,賠了很多很多吧。總之我用不著上法庭了。可是這件事情當然不可能就此結束。學校把我鎖在教導處旁邊一間用來堆雜物的房間裡。要我詳細地寫策劃以及參與打人的經過,當然還有檢討書。我整呆坐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很多同學在下課的時候好奇地圍在窗子那裡看室內的我,就像在參觀動物園。我非常配合地像只剛剛睡醒地野獸那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眼神兇狠。隔壁的教導處裡上演的熱鬧的戲碼全都一字不落地傳到我的耳朵裡。那幾個從犯團結一致地痛哭涕,說她們本就不願意去打人只不過都是被海凝的,是海凝脅迫她們的,而且關鍵的導致那個女孩骨折的幾腳都是海凝踹的。老師你們不知道海凝有多麼壞我們不敢不去我們都怕她。我還聽見晚報和電視臺法制節目的記者在跟學校涉,說他們一定會遵守未成年人保護法不透我的真實姓名會在鏡頭上把我的臉打上馬賽克但是懇請學校一定要准許他們來採訪我。最後我聽見了我可憐的媽媽的聲音,我媽媽說我們海凝是個好孩子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她只不過是淘氣不用功讀書而已但是她絕對不會下那麼狠的手,求求校長和老師們再好好調查一下不要開除她。教導主任冷笑了一聲,說您這麼黑白顛倒的家長教育出來海凝那樣的孩子一點都不奇怪。

我被勒令退學的處分下來的那一天黃昏,我的語文老師走進了我這間狹小的籠子。他剛剛從師大畢業沒有多久,言談舉止間還保存著某種青澀的學生氣。他問我:“海凝,他們沒有告訴你,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嗎?”我說:“這幾天我在這兒待慣了,舒服的。我不願意回家,我不知道該跟我爸爸媽媽說什麼。”這其實是我那些天來,頭一回開口說話。

“海凝。”他很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他說:“雖然你的班主任一直都很討厭你。可是我得告訴你,你其實是我在你們班上,最喜歡的學生。我一直都想找個機會好好跟你聊聊你的作文。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能寫得那麼采。可惜現在,好像不大合適。”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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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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