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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連茵芸的雙眼眯縫起來,眺望著外灘方向,慨地說:“歷史,有時候就是這樣,會不斷地重複一些往事,像在跟人開玩笑。”
“死人的話兒一傳十、十傳百,一說就要說到三十年代大名鼎鼎的嚴泳臣小老婆死在這裡,六十年代又有一個名女人駱秀音也死在這裡,總而言之,是越說越玄了。”連茵芸用淡淡的語氣說:“那就只好讓406再空關一陣。”厲言菁連忙將話頭套上去:“連阿婆,我只聽說駱秀音是個名演員,記得小時候還看過她演的電影,多美的一個女人啊,她為什麼想不通,要自殺呢?那種年頭,中國有哪一個名演員不受到衝擊、不挨批鬥呢。人家都熬過來了,她為什麼想不通呢?”
“她和別人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她心硬。”
“心硬?”
“是囉。你看嘛,中國歷史上的文學作品中《西廂記》裡的崔鶯鶯,為了愛情,就要不避奔之名。《牡丹亭》裡的杜麗娘,為了追求柳夢海,不惜死而復生。《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更顯執著。至於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
格剛烈得令一些現代人
到不可理解。她們哪一個的心不硬啊。駱秀音也同樣啊。”連阿婆用深知內情的語氣說著,把她的一隻手伸過來,在厲言菁的手背上意味深長地摩挲了幾下,以飽經滄桑、
嘆萬千的語氣道:“漂亮的名女人,命苦啊!用自古以來的話說,紅顏薄命啊。”聽到連阿婆微顫的語氣,厲言菁不由抬頭望去,只見老人的眼眶裡噙著淚,摸著厲言菁的手也在顫抖。
“言菁,不瞞你說,”連阿婆從遠處收回目光,透過淚眼,慈祥地瞅著厲言菁,動情地說“你這副長相,有幾份像她呢。也是小家碧玉,笑起來也是千嬌百媚,人見人愛,可惜,她上了四十多歲,就沒你這麼漂亮了。”
“連阿婆,我怎麼能跟她相比啊!”
“我只是說相貌,僅僅只是說相貌。真的,你看你啊,細皮的,額頭眼角上光滑得一絲兒皺紋也沒有,又白皙又有光澤,真正一點不比她差的。
她過了四十,就一下子瘦了、老了。”
“那是怎麼回事?不是聽說,演員都很會化妝保養嘛!”
“駱秀音啊,一是因為病,二是因為愁。”
“是因病而愁?”
“哪裡,是愁比病更可怕、更駭人。”連阿婆長長地吁了口氣“言菁,跟你道一句知心的話兒,剛剛打倒四人幫,有人要寫駱秀音的傳記,後來還有駱秀音老家的人,也說要編什麼地方誌,需要傳記材料。近幾年來,又是講發展旅遊的需要,索要關於駱秀音的傳奇。五花八門的,專門來採訪我,要我說,盡情地說,我一句話也沒有講。”
“為什麼?”
“是不願講,也不想講。只想把一切塵封在記憶裡。可你剛才極不理解她自殺的那一句話,一下子觸動了我。你想麼,像你這個年齡的人,多少還親身經歷過那個歲月,尚且都不理解、不知情。比你年輕的一代人,就更不會理解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了。我要講、要說,至少要講給你聽。”厲言菁往連阿婆身邊靠靠,柔聲道:“連阿婆,我聽著。回去以後,我還會記下來的。”在華都大樓頂層陽臺上,夏涼
的清風吹拂中,連阿婆說起來了,哦,原來連阿婆本來就是駱秀音的好朋友,當年連阿婆作為一個文筆清麗的記者和享譽滬上的女作家,曾經採訪過駱秀音。駱秀音的入住華都大樓,也和久住在這裡的連阿婆有關係,特別是駱秀音生活的最後幾年,由於同住在華都大樓,又都是獨身女子,她們互相之間經常走動,生活上相互關心,政治上互通消息,工作上相互幫襯,經濟上互有接濟。尤其是駱秀音被關進牛棚的那些
子,她的女兒回到被封條封住的家門口,還是連茵芸,讓駱菲菲住到自己家中來,供這個走投無路的大學生吃,還悄悄地提供機會讓她和自己的情人見面,並給她零用錢。
她們之間的關係不可謂不深,她們之間的友情不可謂不親,她們是真正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駱秀音的厄運,是從她赴江西永安參加四清工作隊開始的。現在想想真是可憐,駱秀音是歡欣鼓舞、躊躇滿志地出發的。不是麼,從一九五八年以來,每一次下廠、下鄉、下基層,都是無條件地去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去改造世界觀,因為他們都是舊社會過來的藝人,必須要通過勞動,長期地到基層去改造,去經受太陽的暴曬、狂雨的飽淋,在不怕苦、不怕髒的艱苦勞動當中,滾一身泥巴,沾一身油汙,才能曬黑了皮膚煉紅了心。每一次下去,她都覺得這是黨對文藝工作者的悉心愛護,同時也是對每一個文藝工作者的考驗。她也都是積極地下去經受這種考驗的。去的次數多了,以至於她還專為勞動縫製了厚實的墊肩,用幾層布縫製了襪子,這種墊肩和襪子,既能保護肩胛和腳上皮膚,又能起到防雨、禦寒的作用,還很堅固、實用。她在勞動當中一使用,其他男女演員紛紛效仿,讓家屬學著做了穿,名演員的一舉一動影響大,慢慢地傳到社會上,一下子還聲名遠揚,連勞動保護部門也還專門組織生產、在全社會推廣哩。
而這一次去江西,是去當四清工作隊隊員,是去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去農村裡整那些腐化墮落了的四不清壞幹部,在她看來,這是上了一級臺階,比以往光是下鄉勞動鍛鍊,要光榮得多。她對連茵芸說,下去以後,一定要爭當一個好隊員,不能辜負了黨對自己的信任和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