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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笑的動物記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對民族舞蹈演員面無笑容到詫異,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宮女怨’,宮女當然愁眉苦臉。”但後來演至《喜相逢》、《萬壽無疆》,仍愁眉苦臉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說詞。過去我曾想到,可能黃種人天生地不會笑和不喜歡笑。可是到了
本一瞧,他們那些黃種人不但會笑,也喜歡笑,除了車掌小姐會笑外,連開那單調如棺材的電梯小姐也會笑,乃大吃一驚。於是再追究中國人所以笑臉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來戰亂頻仍,哭的時候多,依生物學“用進廢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無米少鹽,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中國人的缺少笑容,對觀光事業是一種威脅。但最大的威脅仍在中國人對陌生人的態度上,先生為謀生走遍各省,發覺除了北平一個地方外,幾乎無一處不“欺生”人類是一種會笑的動物,但中國的女護士和女車掌例外。關於這一點,大家吶喊了十餘年,大概公共汽車管理處和臺大醫院(臺北醫院也很彩)當局忙於搞紅包,無暇改進之故,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變。看情形,除非把鈔票摔到她們臉上,便是老天爺都無法教她們齜齜牙。
另外,女店員的面孔,似乎也應納入改進之列。當你進店之時,活像一頭貓撞進了老鼠窩,小眼睛全充滿了敵意地望著你,如你索物,則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後告曰:“貴得很。”你問:“還有好的乎?”曰:“更貴。”我有一個朋友,在外語學堂讀書時,便曾在臺北中山堂前一家委託行,因購一件價值五百元的衣而大吃其癟,該老闆伸頸細瞧其領牌,不屑曰:“你外語學堂畢業,當個翻譯官,一個月也不過五六百元,還是省點吧。”不過結果大出老闆意料,吾友竟然有錢買了一件。然而最痛苦的是,當顧客看了兩件不買辭出之時,上至老闆,下至店員,無不怒目而視,口中唸唸有詞,一種像被雞姦了似的嘴臉,全
了出來。於是,有人曰:沒有關係,他們見了洋大人,笑容自出。須知觀光事業發達後,洋大人如過江之鯽,將逐漸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也有寒有窮,久而久之,劣
復發,難免終有一天,華洋一視同仁。
坐計程汽車沒有小賬,應是中國惟一值得大吹之事,但僅此一項,難廣招徠。不二價運動應設法展開,凡是在臺北中華路買過東西的人,恐怕都有同,真正地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上當不上當全憑運氣。先生從前曾發明一定律曰:“還他一個你
本不想買的價,包不吃虧。”結果不然,前
往購一皮箱,要價三百,我以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樣不好,乃大聲曰:“七十元。”料想他寧去自殺,也不會賣,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嗚呼,如何使中國人以善意和誠懇對待陌生人,不僅是觀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
中國人好像是一種不會笑的動物,聖人曰:“君子不重則不威。”每個人似乎都要“重”要“威”人生籬笆就像西柏林圍牆一樣,活生生築了起來。笑固然和“重”、“威”並不排斥,但天長久的冷漠,卻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嗚呼,中國人不但對別人從不關心,似乎還對別人充滿了忌猜和仇恨。前天報上有則消息,臺北峨嵋餐廳一個夥計病故,老闆不給錢,家族們就把棺材抬到餐廳抗議。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黴,一鬨而散,有的趁此良機也就沒付賬。嗟夫,抬棺材對不對是一個問題,我們只是
慨,那位死人對活人的意義,難道只是“倒黴”?難道沒有一點哀傷之情?
禮義之邦一個人的教養和全民的品質,在人際關係第一層面的接觸上,完全顯現出來。貴閣下還記得《鏡花緣》乎,唐敖先生到了“君子國”對禮義之邦的定義是:“聖聖相傳”、“禮樂教化”、“八荒景仰”其實他閣下不過見了商店買東西時童叟無欺一件事,就五體投地。而在美利堅,童叟無欺早已稀鬆平常,不僅僅價錢不欺,服務態度更使人歎為觀止。夫人在拉斯維加斯一家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褂,言明十二美元成,貨銀兩訖,正要包裝,發現右腋下有塊米粒大,彷彿可以看得見的黑斑,老
曰:“哎呀,這是啥?”店員老
拿起來,映著
光細瞧,歉然曰:“確實是一個汗漬,用水洗可能洗掉,但也可能洗不掉。你如果同意的話,我去問問老闆,看是不是可以減一點價。”接著鼕鼕鼕鼕跑上二樓,再鼕鼕鼕鼕跑下,說可以便宜兩塊美元。
這件事對我來說,無疑當頭一,蓋被店員
待,已成習慣,一旦
風化雨,真忍不住上去抱住那老
親個嘴。如果換了臺北,或換了香港,一場警匪槍戰的節目,鐵定地盛大推出。死婆娘竟然有膽量吹
求疵,店員必然橫眉怒目,
頭痛擊:“怎麼,你說啥,黑斑?笑話,我怎麼看不見?就是有黑斑,在胳肢窩底下,有啥關係,你是舉起胳膊走路的呀?要挑眼早挑眼,買主還有老實的,現在發票都開好啦,你想退貨?減價?莫名其妙,以後買東西時先背地裡數數自己的家當,銀子不夠時少充闊佬!怎麼,你不服氣呀,我們是五千年傳統文化的禮義之邦,向來賓至如歸的,你不敢不如歸呀!撅嘴嘟囔,好像誰欺負你似的,我們這麼大的公司,還在乎你那點碎銀子?你們這些文化
基太淺的外國土包子,我也懶得去報官。反正一句話:買不起,算啦,拿來。”拉斯維加斯是純觀光的賭城,百分之九十都是旅客,而這些旅客又百分之九十九一生中只來一次兩次,坑這些人絕無後患。但他們卻仍跟其他地方商店一樣,親親切切,正正派派。
三句話中國人初到美國最大的困擾,是美國人的禮貌多端。馬路上隨隨便便擦肩而過,似乎好像碰那麼一下,也似乎好像沒有碰那麼一下,對方總要致歉曰:“對不起。”如果真的短兵相接,肌膚相親,那聲“對不起”就更如同哀鳴。即令你低頭猛走,撞個震天響亮,也會引起一迭連聲的向你“對不起”這個動輒“對不起”場面,實在難以招架。在我們中國,卻是另一種鏡頭,兩人一旦石板上摔烏龜,硬碰了硬,那反應可是疾如閃電,目眥盡裂,你瞧他表演跳高吧,第一句準是:“你瞎了眼啦。”對手立刻還擊,也跳高曰:“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還不是也碰了我,我都不吭聲,你叫啥叫?”前者拉嗓門曰:“碰了人還這麼兇,你受過教育沒有?”對手也拉嗓門曰:“碰了你也不犯殺頭罪,你想怎樣,教我給你下跪呀,哼,你說我碰了你,這可怪啦,我怎麼不碰別人,是你先往上碰的,想栽贓呀?”事情進化到如此地步,軟弱一點的,邊走邊罵,邊罵邊走,也就是鳴金收兵。剛強一點的,一拳下去,殺聲大作,馬上就招來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好不叫座。
請讀者老爺注意,從第一碰到作鳥獸散,我們聽不到一聲“對不起”博大深的“死不認錯學”在這件街頭小景上,充分發揚光大。所以先生認為中國同胞已喪失了說“對不起”的能力,每個中國人都像一個火焰噴
器,只有據“力”力爭的勇氣。
西方文明的特徵之一,是承認別人跟自己同樣的存在,同樣的應受到尊重,所以總是小心翼翼表達這種尊重。踩了你的尊腳固然“對不起”實際並未踩到只不過幾乎踩到也“對不起”咳嗽一聲固然“對不起”打個其聲如蚊的噴嚏也“對不起”正在談話他要去撒固然“對不起”廚房失火,他要去救火也“對不起”旅客們最常見到的節目是,你正努力照相,有人不小心從中間穿過,他們也要“對不起”然而絕大多數的洋大人,一見你舉起照相機,都會像呆瓜一樣,停下來站著傻笑,等你按下機關之後再走。照相朋友如果是中國同胞,麻木已慣,不會有啥反應。照相朋友如果是洋大人,他們不甘寂寞,總是要開上一腔。這時候不再是“對不起”啦,而是“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的威脅,跟“對不起”給我的威脅,同樣沉重。世界上竟有人把唾沫費到這兩句話上,實在難以瞭解。先生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
通,可是到了美國,要想逃出這兩句話的網羅,卻比登天都難,你越踢騰,他越“謝謝你”照相朋友照完相你再穿腸而過,他們固然“謝謝你”;就是去買東西,東西到手,他們也要向店員“謝謝你”(換在中國,不要說顧客啦,就是店員能說聲“謝謝你”天花板都會
動得塌下來);銀行提款,櫃檯老
眼睜睜看你把白花花銀子拿走,也會“謝謝你”(讀者老爺不妨到中國銀行打個轉,便知端詳);到衙門辦事,臨走把證件
還你時,也要“謝謝你”(貴閣下到咱們中國各衙門試試,包管你立刻發思洋之幽情);一旦開快車或不該轉彎處硬轉了彎,警察老爺
給你罰單,也要“謝謝你”(臺北街頭開罰單的結果,恐怕是一個板起晚娘臉,一個口吐三字經)。在洛杉磯時,吾友周光啟先生帶我去停車場開車,臨出大門,繳出銀子,取回單子,他也冒出一句“謝謝你”我訓勉曰:“老哥,禮多必詐,你不給錢,他放你一馬呀,有啥可謝的?”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非謝謝不可的理由。可是第二次再去,他“謝謝你”如故,把我氣得要死。
先生印象最深的“謝謝你”是彈簧門奇案。我老人家經過彈簧門時,向來都是推之而過,然後撒手不管的。到美國後,當然一切如初。朋友屢誡曰:“老頭,這裡是番邦,你可別把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帶過來,千萬看看後面有沒有人,再慢慢松回原處。”笑話,我來美國是遊歷的,不是給人管門的,我走過的彈簧門比你見過的都多,還用你上課乎哉。於是,有一次,我一撒手,門向後猛彈,股後一位白臉老爺發出一聲大叫,朋友和我急得幾乎跪下討饒(本來我要腳底抹油,偏偏聞聲趕來救駕的閒人太多,沒有跑成)。幸好未碰出腦震盪,白臉老爺瞧我的長相打扮,以為準是新幾內亞吃人部落的重要人物,沒敢追究。事後朋友告曰:“你沒吃過豬
,也應看過豬走,請學學洋大人,那才是真正的愛國之道。”嗚呼,原來洋大人經過之後,總要停步扶門,直等到後面客人魚貫而入,或有人半途接
,再緩緩放手的。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這種規矩,我老人家不久就滾瓜爛
,也因而不斷聽到後進的洋老爺洋老
一連串的“謝謝你”好不得意。
──回到臺北,我仍繼續崇洋了一陣。不過,三天下來,就恢復原狀,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門恭候,股後跟進的黃臉朋友,嘴裡都像
了乾屎橛,沒有一個人說聲“謝謝”我就御手一鬆,管他媽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嗚呼,要想從中國人口中掏出一句“謝謝你”恐怕非動用吾友豬八戒的五齒耙不可。
──事實上美國的“謝謝你”跟“對不起”一樣,已成為民主生活的一部分,連剛會講話的小娃,媽媽給他擦股,都會說“謝謝你”這使得它發展到氾濫之境。貴閣下看過強盜搶銀行的鏡頭乎,彪形大漢掏出手槍,教櫃檯老
把銀子裝了個夠,然後脫帽曰:“謝謝你。”這才撤退。不過,柏老的意思是,寧可氾濫,也不要被幹屎橛
死。
要特別聲明一點“對不起”和“謝謝你”都和笑容同時併發,於是,自然蔓延出來另一句話:“我是不是可以效勞?”我老人家這麼一把年紀,從大陸到臺灣,從山窩到都市,從三家村到洋學堂,從牙牙學語到聲如巨雷“對不起”、“謝謝你”雖少如鳳麟角,倒偶爾還聽到過,只有“我是不是可以效勞”這句話,可從沒有聽有誰出過口的。
平常子,我們都是朋友開車接送,威風凜凜,趾高氣揚。可是有一次卻抓了瞎,我和老
從華盛頓中心區,坐地下鐵到
田鎮,
田鎮是地下鐵盡頭,必須再坐一程出租車,才能到請我們吃飯的朋友尊府。偏偏美國的出租車比先生身上的銀子還少,我們在車站東奔西跑,眼看天又漸晚,急得像兩條喪家之犬。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看出我們出了
病,前來詢問,他是不是可以為我們效勞?真是傻瓜,這還用問。他就放下他的小包袱,站在馬路中央,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最後攔阻了一輛,大概司機老爺趕著回家晚餐,硬是不肯,他閣下俯在窗口說了半天,才招手喚我們過去。等我剛想清楚,想問他一聲尊姓大名,他已揚長而去啦,若非他拔刀相助,看情形我們只好就在那裡打地鋪過夜。
排隊國美國人是一個喜歡幫助人的民族“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並不只是油腔滑調一句應酬,而是劍及履及的一種行動。除了紐約和一兩個大碼頭地方外,只要你臉上稍出困惑焦急的顏
,準有人上前問這一句話。你如果
懷大志,答曰:“對呀,俺正需要幫忙,借給五千億美元週轉二十年,行不行?”結果當然不行。但假設你只不過
了路,他閣下恐怕要忙上一陣,總要跟你說上一個仔細;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先生一樣,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仍然不敢聽懂,他可能拉著你東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孫公子,他是販夫走卒。夫人因為
傷未愈,臨行時帶著一個特製的藤牌,作靠背之用。這藤牌在臺灣用了半年之久,始終默默無聞,可是一到美國,它卻立刻樹大招風。無論走到那裡,總有白臉老爺認為她閣下的尊
隨時都有從當中咔嚓一聲,折成兩截的可能。飛機上、火車上,更像龍袍加身,連站都不敢站,剛一欠
股,就有人脅肩諂笑曰:“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當然不可以,她要去茅坑屙屎,豈有別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後只好憋著,以免盛情難卻。
中國人際之間的關係,向來不免費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對樂於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地稱之為“好事之徒”膽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現成的形容詞,就像響尾蛇飛彈一樣,尾追而至,咬定他“愛管閒事”這種離經叛道之舉,必然的“別有居心”所以,換到臺北街頭,你就是蹲在那裡上吐下瀉,我敢跟你打一塊錢的賭,恐怕是沒人扶你一把。記得去年,先生跟一位美國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臺北看電影,一位觀眾老爺忽然口吐白沫,從座位上栽倒在地,電影院來了兩個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著多問,當然是送醫院去啦。誰知道散場後一瞧,他閣下竟原模原樣被扔到側門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龍的傳人”而是從蚩尤部落捉來的俘虜,人雖然洶湧,卻無人為之駐足。西格里曼先生大為吃驚,嘆曰:“中國人跟紐約人差不多啦,這麼冷漠無情。”他閣下沒說跟美國人同樣冷漠無情,是他聰明之處,否則我這個愛國心切的中國老漢,可能認為他比喻不倫,語帶諷刺“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
情”他之特別提出紐約,因紐約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營,據說外國人佔紐約總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國人一提起紐約,就誓不承認是他們的城市。
──然而,生為中國人,身在中國地,要想幫助別人,也不容易。先生在《猛撞醬缸集》中,就努力嚷嚷過,一個沒有高貴情的人,永不瞭解別人會有高貴情
,也永不相信別人會有高貴情
。
“好事之徒”、“愛管閒事”、“別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對方有助人一念,亂弩立刻齊發,見血封喉。吾友楊希鳳先生,是一位出租車司機(他閣下經常載我二老,前往鬧市兜風)。一個雨天黃昏,載得一位落湯雞女人,在車上不停發抖,牙齒咯咯猛響,楊希鳳先生遂動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從洗衣店取回來衣
褲,乃建議曰:“小姐,你可以把溼衣服脫下來,換上一換,等你到家再還我。”那女人一聽要她脫光,立刻杏眼圓瞪,號曰:“
狼,你要我報警呀。”把他閣下氣得馬上就咒她害
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騰先生,乃中國文化大學教堂教習。一次在公共汽車上,一位女人(對不起,又是女人)陽傘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個稀爛,他趕忙揀起,巴巴地擠到後座,
還於她。
謝觀世音菩薩,這次那女人比較有文化,沒罵“
狼”但也沒有“謝謝”只用死魚般眼珠猛瞪,一語不發。李瑞騰先生只好大敗,向我嘆曰:“老頭,你說,咱們中國人是怎麼搞的?”嗚呼,中國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叢生的山頂
時代,身上穿著刺蝟一樣的甲冑,只
出冷漠猜忌的兩隻大眼,心神不寧地向四周虎視眈眈。
現在回頭介紹夫人的藤牌,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處處“效勞”甚至遇到排隊,也總是讓她排到前面。夫排隊者,是人類文明外在的寒暑表,從一個國家的排隊秩序,可以準確地判斷它們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國只兩個月,就想提議把“美利堅合眾國”改成“美利堅排隊國”蓋美國排隊,不但氾濫,而且已造成災難,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兩道朋友,竟把那麼多寶貴時間,費到排隊上。上飛機排隊,下飛機排隊,檢查行李排隊,繳驗護照排隊,買郵票排隊,寄封信排隊,窗口買票排隊,付錢取錢排隊,等公車電車排隊,上公車電車排隊,去廁所排隊。最使人不耐煩的,是無論大小飯鋪,也要排隊。
對於排隊,絕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體中國人都不在乎。不過美國排隊跟中國排隊,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這就跟美國的斑馬線跟中國的斑馬線大不相同一樣。蓋中國人排隊,只是一種學說,美國人排隊,卻是一種生活。臺北排隊只算半截排隊,上車排隊,本來排得好好的,可是車子一到,卻像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立刻土崩瓦解,爭先恐後。英雄人物殺開血路,跳上去先搶座位,老弱殘兵在後面跌跌撞撞,頭腫臉青。嗟夫,真不知道當初辛苦排隊幹啥?為了搶一個座位,或為了怕擠不上車,來一個豕突狼奔,還可理解。而對號火車汽車,座位是鐵定了的,既飛不掉,又不怕別人的股帶鋼釘,真不知道為啥還要猛搶。美國人好像一生下來就註定排一輩子隊,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大概中國因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隊來,鼻孔緊挨後頸,前擁後抱“縷衣相接聞
息,滿懷暖玉見肌膚”遠遠望之,儼然一串親密的戰友。只洋大人排起隊來,無
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車輛出入口或街口巷口,還會自動中斷,一派淒涼光景,不
為他們的國運悲哀。在紐約時,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擁擠聞名於世的銀行取款。我心裡想,這傢伙準聽說過我在臺北擠公共汽車的武功,教我異地揚威,自當奮身圖報。一進大門,只見櫃檯一字排開,每個櫃檯只有一個顧客在那裡唧咕,心中大喜,一個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後,想不到朋友卻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鎖喉戰術,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為他的魯莽行動道歉,還埋怨曰:“老頭,你幹啥?”我沒好氣曰:“我幹啥?我排隊呀,自從到了你們貴國,俺可說是動輒得咎,排隊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沒犯法,是犯了規矩。”原來櫃檯前面有一條線──跟飛機場檢驗護照的那條線一樣,後面的人都得站在那裡,不經召喚,不得亂動。而那裡已排了五六十人,他們要等到櫃檯前顧客走了之後,櫃檯老爺老
御手輕招,才能像跳豆一樣跳過去補缺。嗚呼,美國立國的時間雖短,規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縟節,不知道影響不影響他們的民心士氣。
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大小飯鋪,也要排隊,這就太超出我偉大的學問範疇。自從盤古開天闢地,從沒有聽說飯鋪也要排隊的。柏老在舊金山第一次到飯鋪吃飯,一走進去,就被老拉出。嗟夫,
本無隊可排,當然大步進場,拉來拉去怎的?誰知道即令鬼也沒有一個,也得站在那裡,等待侍女像領屍一樣領到座位之上。如果沒人來領,就是當場餓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堅強的是大峽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晚上仍開張的小館,那小館倒皇恩浩蕩,特免排隊,但客人們必須先到櫃檯登記尊姓大名,然後蹲在門口聽候傳喚。侍女老
一出現,大家把她當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聖母瑪麗亞,張著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地望著她。聽她張金口,吐玉音,傳喚某某先生可進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歡聲雷動,大喊大叫。咦,何必多這一道手續乎哉。臺北就絕對不是這種景氣,一群餓殍殺到飯鋪,明明客人已滿坑滿谷,照樣深入虎
,揀一張看起來杯盤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團團圍住。桌上食客對這種陣勢,早已司空見慣,任憑餓殍們怒目而視他們的尊嘴,他們的尊嘴仍細嚼慢嚥,氣不發
,面不改
。最後,興盡而退,餓殍們升級為座上客,另一批新餓殍又洶湧而至,再圍在四周,恣意參觀。非洲草原上胡狼歪著脖子看鱷魚大嚼的鏡頭,重新上演,好不刺
。
最傷心的是,美國的很多中國飯鋪,也逐漸染上這種惡習,放棄了我們傳統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說美國是一個自由國家,我的意見有點相反,僅只排隊,就能把人排得神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