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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已經昇天了。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明亮的星星掛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軀叫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從碎石堆裡站起來,揚起的塵土把自己給嗆住了。
我在廢墟上彎著,大聲咳嗽。
咳嗽聲傳開去,消失在野地裡了。過去,在這裡,不管你發出什麼聲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牆壁擋住,發出回聲。但這回,聲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側耳傾聽,沒有一點聲音,開炮的人看來都開走了。麥其一家,還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給埋在廢墟里了。他們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墳墓裡,無聲無息。
我在星光下開始行走,向著西邊我來的方向,走出去沒有多久,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起身時,一支冷冰冰的槍筒頂在了腦門上。我聽見自己喊了一聲:"砰!"我喊出了一聲槍響,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時,我醒了過來。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邊哭泣,她見我睜開眼睛,便哭著說:"土司和太太都死了。"這時,新一天的太陽正紅彤彤地從東方升起來。
她也和我一樣,從碎石堆裡爬出來,卻摸到解放軍的宿營地裡了。
紅漢人得到兩個麥其土司家族人;十分開心。他們給我們打針吃藥,叫他們裡面的紅
藏人跟我們談話。他們對著麥其官寨狠狠開炮,卻又殷勤地對待我們。紅
藏人對我們說啊談啊,但我什麼都不想說。想不到這個紅
藏人最後說,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還可以繼承麥其土司位子。
說到這裡,我突然開口了。我說:"你們紅漢人不是要消滅土司嗎?"他笑了,說:"在沒有消滅以前,你可以繼續當嘛。"這個紅
藏人說了好多話,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實,所有這些話歸結起來就是一句:在將來,哪怕只當過一天土司,跟沒有當過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樣的。我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咧嘴一笑,說:"你總算明白了。"隊伍又要出發了。
解放軍把炮從馬背上取下來,叫士兵扛著,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馬背上。隊伍向著西面迤儷而去。翻過山口時,我回頭看了看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看了看麥其土司的官寨,那裡,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經消失外,並看不出多少戰鬥的痕跡。天正在染綠果園和大片的麥田,在那些綠
中間,土司官寨變成了一大堆石頭,低處是自身投下的陰影,高處,則輝映著陽光,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望著眼前的景象,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一小股旋風從石堆裡拔身而起,帶起了許多的塵埃,在廢墟上旋轉。在土司們統治的河谷,在天氣晴朗,陽光強烈的正午,處處都可以跟到這種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風,裹挾著塵埃和枯枝敗葉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認為,那是麥其土司和太太的靈魂要上天去了。
旋風越旋越高,最後,在很高的地方炸開了。裡面,看不見的東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見的是塵埃,又從半空裡跌落下來,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亂石。但塵埃畢竟是塵埃,最後還是重新落進了石頭縫裡,只剩寂靜的陽光在廢墟上閃爍了。我眼中的淚水加強了閃爍的效果。這時候,我在心裡叫我的親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媽啊!"我還叫了一聲:"爾依啊!"我的心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隊伍擁著我翻過山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留在山谷裡的人還等在那裡,給了我痛苦的心一絲安。遠遠地,我就看見了搭在山谷裡的白
帳篷。他們也發現瞭解放軍的隊伍。不知是誰向著山坡上的隊伍放了幾槍,我面前的兩個紅
士兵哼了一聲,臉衝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從他們背上滲出來。好在只有一個人放槍。槍聲十分孤獨地在幽深的山谷裡迴盪。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裡,直到隊伍衝到了跟前。槍是管家放的。他提著槍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樹木上,身姿像一個英雄,臉上的神情卻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槍托打倒結結實實地捆上了。我騎在馬上,穿過帳篷,一張張臉從我馬頭前滑到後面去了。每個人都呆呆地看著我,等我走過,身後便響起了一片哭聲。不一會兒,整個山谷裡,都是悲傷的哭聲了。
解放軍聽了很不好受。每到一個地方,都有許許多多人大聲歡呼。他們是窮人的隊伍,天下佔大多數的都是窮人,是窮人都要為天下終於有了一支自己的隊伍大聲歡呼。而這裡,這些奴隸,卻大張著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們的主子來了。
我們繼續往邊界上進發了。
兩天後,鎮子又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條狹長的街道,平時總是塵土飛揚,這時也像鎮子旁邊那條小河一樣,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隊伍穿過街道。那些上著的門板的鋪子裡面,都有眼睛在張望,就是散佈梅毒的院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靜。
解放軍的幾個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裡。他們從樓上望得見鎮子的全部景象。他們都說,我是一個有新腦子的人,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
我對他們說我要死了。
他們說,不,你這樣的人跟得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