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秋扇之捐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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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知道他到底都為她做過些什麼了。都是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嘆息。

他吃麵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續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勁地橫著把嘴一擦。她現在發現,其實他可以不必這麼魯的,他這都是為了做給她看,攆她走。她哭了,淚水滴落在一口也沒有動過的麵碗裡。

他看著,覺得心疼,同時卻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來吃了。要知道,麵條在這裡可是奢侈品。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便為自己到悲哀。他完了,已經徹底地完了,連動也不懂得。他已經變回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眼裡只有麵條,沒有眼淚。

吃過飯,他陪她取了客房鑰匙,將行李安頓了,又向櫃上要了火來把燈籠點著,便說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說“我媽有話說,我總得打點一下。”是的,那是他的家,家裡有媽,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婆媳兒,滿滿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藍藍灰灰的,卻不知為什麼,透出大紅大綠的調來,整幅畫面雜亂的,嘈嚷的,彼此碰撞著,卻仍有一種奇異的擁擠的和諧,甚或還可以再多加進幾隻雞一條狗進去,但獨獨不下一個黃裳。

那是他的世界,卻不是她的。況且,她自問也實在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個能言善道的媽。

她站在客棧門口看著他走遠,客棧在一個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細——微佝著身,穿著辨不清顏的舊衣,同著一點猩紅的燈籠搖搖地走遠,搖搖地走遠,一直走出她的視線。剛才從家裡走的時候她見他拎著一隻燈籠還覺得奇怪,以為是有什麼特殊講究的,她注意到村路兩邊零星地有幾座墳,或者紅燈籠是為了驅鬼,也許今天是農曆的什麼節,這不是鬼國酆都麼,關於鬼的傳說和禮數一定很多。她那編劇家的想象力無限地發揮出來,即使在這樣混亂的時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想著,片刻間轉了無數個念頭。可是現在她知道,那不過是為了回去的時候走夜路方便。這本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個道理,但是於她,就有醍醐灌頂這樣的徹悟。

漸漸地卓文拐了一個彎,那點猩紅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離開,仍然痴痴地望著。

天上有一點月光,彎彎窄窄地一線,彷彿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會清脆地彈跳回來似的,跟著卓文,清晰地照著他走進一個四邊都是玻璃的房子裡去,同他的兒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見他,卻聽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觀啞劇樣,看他們張嘴說著笑著,玩著鬧著,有一種無聲的喧譁。她想進去,但撞來撞去都撞在玻璃的牆上,冷而硬,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夜空像水晶一樣地透明,月光卻已經漸漸地冷了。

這一夜黃裳並沒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來自鄉下的,但是鄉下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於她卻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園詩畫,清新俊逸,遺世獨立的,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夏是“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秋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雨雪陰晴,皆可入畫,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親身經歷了,卻發現全不是這樣。不是的。自然這裡也有燕子、也有魚、也有蕭蕭下的落葉木,滾滾來的長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搖,可那不是詩意,是夢囈。

她想著白天見到的秀美。

秀美才該是這裡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標誌:身材,神情,態度,舉止…標誌的雙腳做八字併攏的站姿,標誌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動作,標誌的謙卑的笑,標誌的齙牙,標誌的微張的,還有標誌的臉紅——不是女兒窘迫特有的羞紅,不是胭脂水粉塗就的嫣紅,不是油膩過重形成的硃紅,卻是雨淋曬又被風吹乾吹皺的褐紅,礪而觸目,帶著一種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黃裳擺著“臉”無聲而響亮地宣佈,我才是蔡家村裡的“自己人”!

卓文當年也是有這樣的標誌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軟香濃的風吹得淡了,漸漸遮沒在酒燈影之後,然而如今重新經了風雨陽光,又固執地顯出來,也在顴骨處醒目地帶著那樣兩坨紅,無言地拉開了同自己的距離。

要有多久才曬得出那樣的坨紅?要滾在土裡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嗎?把一塊泥,捏一個你,摶一個我。將你我兩個,齊來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是要這樣的麼?要這樣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麼?否則,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終是走在兩條路曬在兩個太陽下的兩個人麼?

他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自以為水融。到今她才知道,水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結髮的,可是血脈相連,同同氣的呀!她以為她已經走進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卻是出自另一個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經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樣留他呢?上海沒有他們的地方。酆都會有嗎?酆都或許是他的地方,然而卻不是她的。

鄉下的女子,統統都是兼母職,成拈著針“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那種。那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卻做不來,也想象不出她拈針穿線是一副什麼樣子,更不要說撒網打魚,揮鐮種地。她的手是握筆的,握不住鋤頭也撐不得船,她能做什麼?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個人,同他無論曾經怎樣的親密,然而終究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要回歸到兩個世界裡去。即使死了,也是塵歸塵,土歸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兩行清淚自腮邊向枕畔,而天已經漸漸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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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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