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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那剛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滅亡的時候反倒顯著更漂亮的北平,那因為事事都有些特,而什麼事也顯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見一樁奇事。
北平人,正象別處的中國人,只會吵鬧,而不懂得什麼叫嚴肅。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王公大人的,行列有兩三里長的,執事樂器有幾百件的,大殯,還是看著一把紙錢,四個槓夫的簡單的出喪,他們只會看熱鬧,而不會哀悼。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一個綠臉的大王打跑一個白臉的大王,還是八國聯軍把皇帝趕出去,都只會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會落真的眼淚。
今天,北平可是——也許是第一次吧——看見了嚴肅的,悲哀的,含淚的,大遊行。
新民會的勢力還小,辦事的人也還不多,他們沒能發動北平的各界都來參加。參加遊行的幾乎都是學生。
學生,不管他們學了什麼,不管他們怎樣會服從,不管他們怎麼幼稚,年輕,他們知道個前人所不知道的"國家"。低著頭,含著淚,把小的紙旗倒提著,他們排著隊,象送父母的喪似的,由各處向天安門進行。假若本人也有點幽默
,他們必會咂摸出一點諷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會——為什麼單教學生們來作無聲的慶祝呢?
瑞宣接到學校的通知,細細的看過,細細的撕碎,他準備辭職。
瑞豐沒等大哥起來,便已梳洗完畢,走出家門。一方面,他願早早的到學校裡,好多幫藍東陽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點故意躲避著大哥的意思。
他極大膽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裝!自從本人一進城,中山裝便與三民主義被大家藏起去,正象革命軍在武漢勝利的時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內——便
時當令的把髮辮卷藏在帽子裡那樣。瑞豐是最識時務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嗶嘰的中山裝脫下來,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處。可是,今天他須領隊。他怎想怎不合適,假若穿著大衫去的話。他冒著汗從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裝找出來,大膽的穿上。他想:領隊的必須穿短裝,恐怕連
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裝是隻為了"裝",而絕對與革命無關。假若
本人能這樣原諒了中山裝,他便是中山裝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們吹了。
穿著中山裝,他走到了葫蘆肚的那片空地。他開始喊嗓子:立——正,齊步——走…。他不知道今天是否由他喊口令,可是有備無患,他須喊一喊試試。他的嗓音很尖很乾,連他自己都覺得不甚好聽。可是他並不灰心,還用力的喊叫;只要努力,沒有不成的事,他對自己說。
到了學校,東陽先生還沒起來。
學生也還沒有一個。
瑞豐,在這所幾乎是空的學校裡,到有點不大得勁兒。他愛熱鬧,可是這裡極安靜;他要表演表演他的口令,
一
中山裝,可是等了半天,還不見一個人。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舉動——答應領隊,和穿中山裝——是否聰明?直到此刻,他才想到,這是為
本人辦事,而
本人,據說,是不大好伺候的。哼,帶著學生去見
本人!學生若是一群小猴,
本人至少也是老虎呀!這樣一想,他開始害了怕;他打算乘藍東陽還沒有起來,就趕緊回家,脫了中山裝,還藏在箱子底兒上。不知怎的,他今天忽然這樣怕起
本人來;好象是直覺的,他
到
本人是最可怕的,最不講情理的,又象人,又象走獸的東西。他永遠不和現實為敵。亡國就是亡國,他須在亡了國的時候設法去吃,喝,玩,與看熱鬧。自從
本人一進城,他便承認了
本是征服者。他覺得只要一這樣的承認,他便可以和
本人和和氣氣的住在一處——憑他的聰明,他或者還能佔
本人一點小便宜呢!奇怪,今天他忽然怕起
本人來。假若不幸(他閉上眼亂想),在學生都到了天安門的時候,而
本人開了機關槍呢?象一滴冰水落在脊背上那樣,他顫抖了一下。他,為了吃喝玩樂,真願投降給
本人;可是,連他也忽然的怕起來。
學生,慢慢的,三三兩兩的來到。瑞豐開始放棄了胡思亂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轉動,他便能因不寂寞而到安全。
在平,他不大和學生們親近。他是職員,他知道學生對職員不象對教員那麼恭敬,所以他以為和學生們隔離得遠一些也許更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今天,他可是決定和學生們打招呼。
學生們對他都很冷淡。起初,他還以為這是平與他們少聯絡的關係;及至學生差不多都來齊,而每個人臉上都是那麼憂鬱,不快活,他才又
到點不安。他還是沒想到學生是為慶祝保定陷落而羞愧,沉默;他又想起那個"萬一學生都到了天安門,而
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
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鬧,他便覺得要有什麼禍事發生。他找了藍先生去。藍先生剛醒,而還沒有起
的決心;閉著眼,享受著第一支香菸。看到了煙,瑞豐才敢問:"醒啦?藍先生!"藍先生最討厭人家擾他的早睡和早上
第一支菸時的小盹兒。他沒出聲,雖然聽清楚了瑞豐的話。
瑞豐又試著說了聲:"學生們都到得差不多了。"藍東陽發了怒:"到齊了就走吧,緊著吵我幹嗎呢?"
"校長沒來,先生只來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藍先生狠命的了一口煙,把菸頭摔在地上,把腦袋又鑽到被子裡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