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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燈光之中,他記得,他被進一輛大汽車裡去。因為臉腫得很高,他已不易睜開眼。同時,他也顧不得睜眼看什麼。汽車動了,他的身子隨著動,心中一陣清醒,一陣昏
,可是總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東西中動搖——他覺得那不是車,而是一條在風
中的船。慢慢的,涼風把他完全吹醒。從眼皮的隙縫中,他看到車外的燈光,一串串的往後跑。他
到眩暈,閉上了眼。他不願思索什麼。他的
兒,詩畫,花草,與茵陳酒,都已象從來就不是他的。在平
,當他讀陶詩,或自己想寫一首詩的時節,他就常常的
到
室兒女與破罈子爛罐子都是些障礙,累贅,而詩是在清風明月與高山大川之間的。一想詩,他的心靈便化在一種什麼
象的宇宙裡;在那裡,連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過是暫時的,
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東西。他所追求的不只是美麗的現象,而是宇宙中一點什麼氣息與律動。他要把一切阻障都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氣息與律動之間,使自己變為無言的音樂。真的,他從來沒能把這個
覺寫出來。文字不夠他用的;一找到文字,他便登時限制住了自己的心靈!文字不能隨著他的心飛騰,盪漾在宇宙的無形的大樂裡,而只能落在紙上。可是,當他一這麼思索的時候,儘管寫不出詩來,他卻也能得到一些快樂。這個快樂不寄存在任何物質的,可捉摸的事物上,而是一片空靈,象綠波那麼活動可愛,而多著一點自由與美麗。綠波只會
入大海,他的心卻要飛入每一個星星裡去。在這種時候,他完全忘了他的
體;假若無意中摸到衣服或身體,他會忽然的顫抖一下,象受了驚似的。
現在,他閉上了眼,不願思索一切。真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大概拉去槍斃!"可是,剛想到這個,他便把眼閉得更緊一點,問自己:"怕嗎?怕嗎?"緊跟著,他便阻止住亂想,而願和作詩的時候似的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死算什麼呢!"他口中咀嚼著這一句。待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句:"死就是化了!化了!"他心中微微的到一點愉快。他的臉上身上還都疼痛,可是心中的一點愉快教他輕視疼痛,教他忘了自己。又待了一會兒,在一陣
糊之後,他忽然想起來:現在教他"化了"的不是詩,而是人世間的一點
象的什麼;不是把自己融化在什麼山川的
靈裡,使自己得到最高的和平與安恬,而是把自己化入一股剛強之氣,去抵抗那惡的力量。他不能只求"化了",而是須去抵抗,爭鬥。假若從前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裡去,現在他須化成了血,化成忠義之氣;從前的是可期而不可得的,現在是求仁得仁,馬上可以得到的;從前的是天上的,現在的是人間的。是的,他須把血
擲給敵人,用勇敢和正義結束了這個身軀!一股熱氣充滿了他的
膛,他笑出了聲。
車停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屑於細看。殉國是用不著選擇地點的。他只記得那是一座大樓,彷彿象學校的樣子。他走得很慢,因為腳腕上砸著鐐。他不曉得為什麼敵人是那麼不放心他,一定給他帶鐐,除非是故意的給他多增加點痛苦。是的,敵人是敵人,假若敵人能稍微有點人心人,他們怎會製作戰爭呢?他走得慢,就又捱了打。胡里胡塗的,辨不清是鐐子磕的痛,還是身上被打的痛,他被扔進一間沒有燈亮的屋子去。他倒了下去,正砸在一個人的身上。底下的人罵了一聲。他掙扎著,下面的人推搡著,不久,他的身子著了地。那個人沒再罵,他也一聲不出;地上是光光的,連一
草也沒有,他就那麼昏昏的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沒事,除了屋裡又添加了兩個人。他顧不得看同屋裡的人都是誰,也不顧得看屋子是什麼樣。他的臉腫得發漲,牙沒有刷,面沒有洗,渾身上下沒有地方不難過。約摸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有人送來一個飯糰,一碗開水。他把水喝下去,沒有動那團飯。他閉著眼,兩腿伸直,背倚著牆,等死。他只求快快的死,沒心去看屋子的同伴。
第三天還沒事。他生了氣。他開始明白:一個亡了國的人連求死都不可得。敵人願費一個槍彈,才費一個槍彈;否則他們會教你活活的腐爛在那裡。他睜開了眼。屋子很小,什麼也沒有,只在一面牆上有個小窗,透進一點很亮的光。窗欄是幾鐵條。屋子當中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大概就是他曾摔在他身上的那個人。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凝定了的血條,象一道道的爆了皮的油漆;他蜷著腿,而伸著兩臂,臉朝天仰臥,閉著眼。在他的對面,坐著一對青年男女,緊緊的擠在一塊兒;男的不很俊秀,女的可是長得很好看;男的揚著頭看頂棚,好久也不動一動;女的一手抓著男的臂,一手按著自己的膝蓋,眼睛——很美的一對眼睛——一勁兒眨巴,象受了最大的驚恐似的。看見他們,他忘了自己求死的決心。他張開口,想和他們說話。可是,口張開而忘了話,他
到一陣
亂。他的腦後
著疼。他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睜開眼,他的
會動了。低聲而真摯的,他問那兩個青年:"你們是為了什麼呢?"男青年嚇了一跳似的,把眼從頂棚上收回。女的開始用她的秀美的眼向四面找,倒好象找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我們——"男的拍了女的一下。女的把身子更靠緊他一些。
"你們找打!別說話!"躺著的人說。說了這句話,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動了動,他疼得把眼鼻都擰在一處,頭向左右亂擺:"哎喲!哎喲!"他從牙縫裡放出點再也攔不住的哀叫。"哎喲!他們吊了我三個鐘頭,腕子斷了!斷了!"女的把臉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懷裡。男青年嚥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動,很重的皮鞋聲在走廊中響。中年人忽然的坐起來,眼中發出怒的光,"我…"他想高聲的喊。
他的手極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還在動,熱氣噴著他的手心。"我喊,把走獸們喊來!"中年人掙扎著說。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沒了聲音,走廊中皮鞋還在響。
用最低的聲音,他問明白:那個中年人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只是因為他的相貌長得很象另一個人。本人沒有捉住那另一個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個人承當罪名;他不肯,
本人吊了他三點鐘,把手腕吊斷。
那對青年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而被本人從電車上把他們捉下來。他們是同學,也是愛人。他們還沒受過審,所以更害怕;他們知道受審必定受刑。
聽明白了他們的"犯罪"經過,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們。可是,看了看腳上的鐐,他啞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呆呆的看著那一對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從模樣上說,那個男學生一點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從一點象的什麼上說,他越看,那個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兒子。他很想安
他的兒子幾句。待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那一點也不象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仲石,會把自己的身體和
本人的身體摔碎在一處,摔成一團
醬。他的兒子將永遠活在民族的心裡,永遠活在讚美的詩歌裡;這個青年呢?這個青年大概只會和愛人在一處享受溫柔鄉的生活吧?他馬上開了口:"你
起
來!不要怕!我們都得死,但須死得硬梆!你聽見了嗎?"他的聲音很低,好象是對自己說呢。那個青年只對他翻了翻白眼。
當天晚上,門開了,進來一個敵兵,拿著手電筒。用電筒一掃,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男學生猛的立起來,被敵兵一拳打歪,窩在牆角上。敵兵往外扯她。她掙扎。又進來一個敵兵。將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門關在他的臉上。倚著門,他呆呆的立著。
遠遠的,女人尖銳的啼叫,象針尖似的刺進來,好似帶著一點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聲的哭起來。
他想立起來,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腳腕已經麻木,立不起來。他想安青年幾句,他的舌頭好象也麻木了。他瞪著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須活著,離開這裡,他們怎樣殺我們,我要怎樣殺他們!我要為仇殺而活著!"快到天亮,鐵欄上象蛛網顫動似的有了些光兒。看著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處找那個青年,看不見。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他正這麼思索,門開了,象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著透進來。
女的光著下身,上身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幹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她已經死了一個多鐘頭。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在褲袋裡,他向小窗呆立著。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著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著,仰著點頭,看那三四
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麼立了半個多鐘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著,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姑娘的身體。看著看著,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幹什麼?"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青年又把手到褲袋中去楞著。楞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著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彷彿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著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響了兩聲,並沒有睜一睜眼;他是個老實人,彷彿在最後的呼中還不肯多哼哼兩聲,在沒了知覺的時候還
嚥著冤屈痛苦,不肯發洩出來;他是世界上最講和平的一箇中國人。醫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兩下眼睛,而後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彷彿不知怎麼辦好了;著手,他
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門又開了,一個
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條飢狼撲食似的立起來。錢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說了聲"走!"青年無可如何的把衣服給死屍穿上,抱起她來。敵兵說了話:"外邊有車!對別人說,殺頭的!殺頭的!"青年抱著死屍,立在錢先生旁邊,彷彿要說點什麼。老人把頭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