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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全把選擇和焚燒書籍的事給了大哥。他很喜愛書,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與書的關係已不十分親密了。他應該放下書而去拿起槍刀。他愛書,愛家庭,愛學校,愛北平,可是這些已並不再在他心中佔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熱血使他的想象飛馳。他,這兩天,連作夢都夢到逃亡。他還沒有能決定怎樣走,和向哪裡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從身中飛出去;站在屋裡或院中,他看見了高山大川,鮮明的軍旗,悽壯的景
,與血紅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鮮血與炮火的地方去跳躍,爭鬥。在那裡,他應該把太陽旗一腳踢開,而把青天白
旗
上,
著風飄蕩!
被壓迫百多年的中國產生了這批青年,他們要從家庭與社會的壓迫中衝出去,成個自由的人。他們也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銬鐐,成個能著
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沒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們能創造出新的中國史。他們的心聲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個。他把中國幾千年來視為最神聖的家庭,只當作一種生活的關係。到國家在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住他應聲而至;象個羽
已成的小鳥,他會毫無棧戀的離巢飛去。
祁老人聽李四爺說叫不開錢家的門,很不放心。他知道錢家有許多書。他打發瑞宣去警告錢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奮勇的去了。
已是掌燈的時候,門外的兩株大槐象兩隻極大的母雞,張著慈善的黑翼,彷彿要把下面的五六戶人家都蓋覆起來似的。別的院裡都沒有燈光,只有三號——小羊圈唯一的安了電燈的一家——冠家的院裡燈光輝煌,象過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葉照得綠裡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會兒,才到一號去叫門。不敢用力敲門,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又低聲假嗽一兩下,為是雙管齊下,好惹起院內的注意。這樣作了好多次,裡面才低聲的問了聲:"誰呀?"他聽出來,那是錢伯伯的聲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門縫上回答。
裡面很輕很快的開了門。
門裡漆黑,教瑞全
到點不安。他一時決定不了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好。他只好先將來意說明,看錢伯伯往裡請他不請!
"錢伯伯!咱們的書大概得燒!今天白巡長囑咐李四爺告訴咱們!"
"進去說,老三!"錢先生一邊關門,一邊說。然後,他趕到前面來:"我領路吧,院裡太黑!"到了屋門口,錢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點燈。瑞全說不必麻煩。錢先生語聲中帶著點悽慘的笑:"本人還沒
止點燈!"屋裡點上了燈,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圍都是長長短短的,黑糊糊的花叢。
"老三進來!"錢先生在屋中叫。瑞全進去,還沒坐下,老者就問:"怎樣?得燒書?"瑞全的眼向屋中掃視了一圈。"這些線裝書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本人恨咱們的讀書人,更恨讀新書的人;舊書或者還不至於惹禍!"
"嘔!"錢默的眼閉了那麼一下。"可是咱們的士兵有許多是不識字的,也用大刀砍
本人的頭!對不對?"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認別人也是人,也有人
,會發火,他就無法侵略了!
本人始終認為咱們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聲的狗!"
"那是個最大的錯誤!"錢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請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來不問國家大事的人,因為我不願談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來亡我的國,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著本國的人去發號施令,而不能看著別國的人來作我的管理人!"他的聲音還象平那麼低,可是不象平
那麼溫柔。楞了一會兒,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說:"你知道嗎,我的老二今天回來啦!"
"二哥在哪兒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錢先生的語聲裡似乎含著點什麼秘密。
"他說什麼來著?"
"他?"錢默把聲音放得極低,幾乎象對瑞全耳語呢。"他來跟我告別!"
"他上哪兒?"
"不上哪兒!他說,他不再回來了!教我在將來報戶口的時候,不要寫上他;他不算我家的人了!"錢先生的語聲雖低,而眼中發著點平所沒有的光;這點光裡含著急切,興奮,還有點驕傲。
"他要幹什麼去呢?"老先生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老二就是個不愛線裝書,也不愛洋裝書的人。可是他就不服本人!你明白了吧?"瑞全點了點頭。"二哥要跟他們幹?可是,這不便聲張吧?"
"怎麼不便聲張呢?"錢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象發了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