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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燕遠歸來再傳驚耗羣雄爭問訊急起風波吳璧吳璞望着老婦人,也只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説起。
老婦人適才跪拜時,將箏放在地上,這時又慢慢將古箏拾起,抱在懷中;抬頭對二人道:“夫人得着穆三報信,知道島主竟然被你們兄弟所傷,毒發而死;當時問情由,穆三也説不明白。夫人已經懷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可是她一聽見慘變非常,顧不了許多,當天就託莫老爺子照料島上的事,帶着我和靈潔小姑娘離島。我們到了江南,夫人讓我陪着小姑娘住在金山,自己去訪尋,要擒你們回島。並且要找島主遺骸安葬。我自知本領不濟,隨夫人去也無用,而且島主的骨血只有靈潔小姑娘,我在那裏護着,也是重責。所以夫人就獨自走了。夫人臨走曾説:‘我如果兩月不回,又無音信,就一定也遭了叛逆毒手。你就快送姑娘到仙霞嶺,找我叔父撫養姑娘長大復仇。’我那時候抱着靈潔姑娘,説不出一句話,真算得是生離死別!
“靈潔姑娘雖然只三歲,已經懂得些事了;先哭了幾聲,後來夫人走到門口,又回頭來摸摸她説:‘孩子,媽媽要是不回來,你要聽綵鳳的話,以後無論到那兒,要記得聽話用功;記得給爹媽報仇。’她聽了反而不再哭,卻抓着夫人的手説:‘我記得,我記得,我要報仇。’夫人笑了笑又哭了。我是頭一次看見夫人哭。”老婦人説到這兒,臉上上片夢意;吳氏兄弟卻低下頭,微微抖顫。老婦人又説到:“誰知道夫人真的不回來了;那時候是二月裏,過了不到一個月,忽然來了一位道長,抱着一個嬰兒,帶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到金山找我。一見面,他就給我血書看…”吳璞啞聲問道:“什麼血書?”老婦人眼光死死地望着空中道:“血書,那是夫人從衣衫上撕下來的一塊白絹;上面還零零落落寫了幾行血字;有你們弟兄的名姓,有我的地址!下面有五個字是:‘問綵鳳索女’;還有個大‘仇’字。寫在你們名姓下面,缺了半筆。那是夫人的遺書!
“我看見嬰兒,知道夫人臨終以前產子;又問明那位道長的來歷,知道是崑崙掌教,我就遵命將靈潔姑娘給他;盼着兩位幼主給父母復仇。是的,夫人也喪命在你們手裏,你們真毒!現在該殺我了吧。”老婦人臉上反有慘慘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怖。吳璞顫聲道:“綵鳳姐,不要如此説。我們當時的事,你不知道。讓我説給你聽。夫人在杭州遇見我們,晚上在山上和我們動手;我們弟兄説實話,不敢傷她;可是她連下毒手,我們兩個人只是退避;我臂上受了劍傷,又中了一掌,墮下崖已經昏過去。大哥原先被島主所傷,剛剛痊癒;他被夫人擒住,他便動手也不是夫人的敵手,他就束手就縛了。夫人捉了他又下崖來捉我:我剛好醒過來,看見夫人挾着大哥過來,我再顧不了什麼,我就抓着金環亂打。我本知道夫人武功蓋世,又是立意要置我們於死地;不比島主當時酒後大意,讓我在背後偷襲;我估量打不傷夫人,那知道夫人用力久了,胎氣上衝,跳下巖就站不住腳,我四枚金環全打上,而且都是喂毒的…”老婦木然接口道:“四枚金環,都是喂毒的?”吳璞語音低得幾乎使人聽不清楚:“是的,四枚,都是喂毒的。夫人倒下去了;大哥在地上摔出老遠;大聲喊我罵我,我還是糊糊塗塗,大哥來拉我過去看夫人;夫人已經暈厥了,渾身冒黑血;我知道糟了,打的又是喂毒金環你要知道,我那次傷了島主以後,自己本來立誓不再用喂毒金環的這次糊糊塗塗又用它;我趕快掏解藥,可是解藥沒有了;我先前墮下崖來,跌在溪水旁邊,衣服破碎了,解藥藥盒早讓溪水沖走了;我們兄弟仍不死心,還在星光下繞着那片地找來找去;等到我們實在找不着,再回去看夫人,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過來,大約自己知道受了重傷,掙扎着走了。我們真沒想到…”吳璧半天不出聲,這時忽然接口向老婦人道:“綵鳳姐,這真是我們弟兄命該犯此大罪;我倘若和夫人多支持一會兒,夫人要是在和我動手的時候胎氣上衝,事情也不會壞到這樣;我們當時要是不滿地摸索找解藥,夫人醒來我們也可以當面請罪;咳!死在夫人劍下也比這樣負罪抱恨強些。”吳璞忽然神
微變,吳璧也未留意,又道:“當時我們料夫人一定在近處落店,商量好天明沿着這大路一帶到旅店挨次尋問;找着夫人以後,我們再去找解藥回來醫傷。誰知道我們找着夫人已經晚了。”老婦人突然轉過頭,面現驚異之
,問道“什麼?你們還見着夫人?”吳璧搖頭慘笑道:“見是沒見着。我們找到西湖附近的吉安店,知道夫人落腳在那兒,還已經產子;我就給了店夥一些銀子,讓他請名醫先用藥;我們就趕去找神手華陀,因為只有他能解各種毒藥…”老婦人聽到這裏,連連揮手道:“不用説了,赤陽子親臨金山,帶走了靈潔姑娘,告訴我夫人在西湖吉安店裏身亡。我趕到杭州,店夥告訴我這位夫人早經安葬了。事情是一位什麼鏢頭經手料理的,連葬的地方店夥也鬧不明白;我連夫人遺骸都見不着,墓也找不着。”吳璧道:“那位鏢頭是我的好友,我本來託他照顧夫人,不想倒讓他安葬了遺骸。他怕惹事,所以在碑上只刻了‘方夫人墓’四字。你要謁墓,
後我們陪你去一趟。我們弟兄趕回來,陶鏢頭帶我們去看過。”老婦人先前雖神
慘淡,卻似乎心神絲毫不亂;這時神
反而不安起來,眼望着吳氏兄弟,手指有意無意地微撥箏弦,那一聲錚錚之音,聽起來越發蒼涼淒厲;半晌忽然長笑一聲道:“我此際何必謁墓,夫人子女不久自會去訪求遺骨。我問你,你們如今作何打算?”吳璧慘然笑道:“我也知道,兩位幼主在崑崙苦練多年,目下已經來到黔滇一帶。我們尚能有何打算?兩位幼主到此,我自當將往事説明,任憑處置。”吳璧望望老婦人,方想再説,老婦人卻冷笑一聲道:“你這可是真話嗎?”吳璧苦笑半聲,輕輕擺頭道:“綵鳳姐,我們弟兄罪孽深重,不敢説什麼是非曲直;可是當
並非有心叛弒,十八年來也無一
不在自責;幼主到此,我們斷斷不敢再無禮。綵鳳姐,你是隨待夫人朝夕不離的,我向來不合作偽,你難道不知道?”老婦人臉
漸轉温和,輕喟一聲,低低説道:“我知道,你一向誠厚。”吳璧回顧吳璞,吳璞卻一指案上道:“綵鳳姐該明白,我們倘若有心弒主,那能供着島主遺像和遺骨。”老婦人一聽“遺骨”二字,猛然立起道:“怎麼島主遺骨在這裏?”説着便往香案前走。吳璞跟過來道:“島主傷後,引劍自刎;我們將遺體就地埋葬;頭骨和傷處落下來的幾片碎骨就一併供在這裏,以示不忘舊恩。”老婦人到案前輪開木匣匣蓋,望着匣內遺骨,又淚下如雨,良久,才徐徐轉身拭淚向吳璞道:“不瞞你們説,我當
聽見凶耗,還不深信,因為你們兩人都是我所深知,不是負義之徒。後來夫人身亡,事蹟昭昭,我不能不信,可是總不明原委。這次我知道兩位幼主要來你們這兒復仇,估量或在你壽辰來此,當着在場江湖人物問罪,所以我改扮了趕來。我實在不知道你們心意,只是我多年來心如死灰,生死早已不顧,只想能見着兩位動主,所以捨命闖進莊來。適才你們這一番話,倒使我深
意外。你們倘若當年真是事出無心,或許兩位幼主也能原宥。只是你們今
既不忘恩負義,當
為何傷了島主?我還不明白。”吳璧剛要答言,吳璞卻搶口道:“這事説來益發話長,我先問你,你可是見着兩位幼主了?”老婦人偏過頭,凝視着吳璞,忽然又冷冷一笑道:“你們問這個作什麼?你如想從我口裏套出什麼,再去對付兩位幼主,那是妄想。”吳璞連連搖頭苦笑道:“綵鳳姐,你還是昔年一樣多疑。我們弟兄倘有惡意,豈能如此對待你?幼主蹤跡我們也有所知,適才不過關心他們姊弟,隨便問問。綵鳳姐,你難道忘記了?當年島上夕曛亭你我對坐談心,你原抱着靈潔姑娘,我還幫你抱了許久。現在他們姊弟雖當我們是仇家,我可還記得當年往事。”老婦人似乎猛觸心事,突然掩面走向牆邊坐下,一陣微微
噎。吳璧吳璞又隨過來。老婦人衣袖一撤,兩人卻微微一驚,原來扭老婦人的綵鳳臉上顏
和皺紋本是用了秘製藥汁易容;連哭幾次本已有點點淚珠,這時又用衣袖滿面一擦,臉上皺紋未除,顏
卻變得一塊黃一塊白;吳氏兄弟在憂惶
悔之中,但看了她的古怪面
,也不
苦笑,綵鳳卻未留意,泣聲一止,便立起來道:“我得走了;兩位幼主不出數
必來;我也暫不遠去,只是不能在你們莊上逗留,以免被幼主認作一丘之貉…”吳璞臉上一紅,
口道:“綵鳳姐,你還是不能相信我們兄弟的話不成?”綵鳳悽然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十八年只抱着夫人遺下的心愛古箏懷想故主,別的事早已忘去。你不要再説往事來擾我。能否原宥你們在兩位幼主,我無話可説。我要走了,要走了。”綵鳳舉步向內室就走,吳璞趕上幾步,低聲道:“今
一談,多少表明我兄弟心跡,是非自待幼主裁斷。我來引你走另一條秘道出莊。”綵鳳微一皺眉,吳璞在後道:“你臉上藥汁染了淚痕,不可讓莊中人看見。”綵鳳微怔了一下,不再言語,側身讓吳璞先走。吳璞在內室一張茶几旁邊,伸手按着牆上一個圓板左右旋轉幾次,牆角忽然嘎嘎連聲,現出一個小門。三人便從小門走去。
這一條秘徑直通莊後,出口是在一個山坡上,叢林四散外面決看不見。這是碧雲莊最隱秘的一條出路,一向未用過;綵鳳此次卻用着了。
三人走到出口,吳璧向綵鳳一拱手道:“倘若幼主到此,我們定不一誤再誤。只怕無緣再見了。”綵鳳眼光與吳璞一碰,低聲道:“但望我能再來這裏謁見幼主。”説了轉身穿林而去。
吳璧目送她背景,呆呆不動。吳璞先也望着綵鳳背影,等綵鳳去遠,方喚聲:“大哥!”吳璧不答,吳璞大為詫異,回頭一看,吳璧原來正眼望天空出神。兩行清淚從面頰上直淌下來,吳璞素知乃兄為人最重情義,此際所實深,只得低聲道:“大哥也不必太傷
,還是回去吧。”吳璧仍不言不動,彷彿不曾聽見一般,似乎那朵朵白雲中就藏着逝去的往事。
良久良久,吳璧才深深吐出一口氣,黯然道:“人生如夢,真是一點不錯。這也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説着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嘆的仍從原路回到靜室裏。垂頭坐在椅上,一言不發。
吳璞見他神十分頹喪,知道適才與綵鳳一席話,已將往事勾起,便道:“大哥不回廳上陪客嗎?”吳璧擺手道:“我此刻心情很亂,得靜靜休息一下,你先去吧。”吳璞呆了一呆,又陪笑道:“今
之事已經落在眾人眼裏,大家難免心中狐疑,如果大哥不出去,豈不更讓眾人猜疑?”吳璧嘆息道:“你我弟兄眼前死期已近,那裏還顧得人家犯疑不犯疑?”吳璞臉
微變,吳璧又道:“二弟暫且先出去,少時我自會出來。”吳璞滿腹的話無法説出,只得慢慢退了出去。這裏吳璧抬起頭來,默默看着南海島主遺像,似覺萬念皆灰。腦海裏現出當年一幕幕往事:如何與眾人泛舟出海,如何在島上與島主夫婦計議大事,後來又如何隨島主三次回到中土,如何力拒錦衣衞士和東西兩廠的高手,自己在最後一次惡鬥中被毒鏢所傷,險些喪命,島主如何細心照料,如何求得神手華陀侯仲永醫治,在那天夜裏,吳璞與侯仲永煮茶夜話,暢談通宵,不料竟因這一席話便種下了今
惡孽。
想到這裏,吳璧不珠淚泣然,放在桌上的右掌不知不覺用力朝下按去,待他手掌移開時,桌面上已現出一個淺淺的掌印,指痕宛然。
再一想到那一庭中惡鬥,更是驚心動魄,自己有生以來所經的任何一次惡鬥,也比不上那一次驚險。島主大罵着:“
賊!”一柄長劍神出鬼沒,自己和吳璞也竭力抵禦。那時自己雖然再三懇求島主暫時停手,聽自己解説。但島主
如烈火,一步也不肯放機一會兒,自己身上受了兩處劍傷,要倒下去,自己在拼力扎掙,島主衝到面前,伸手扣住自己左手脈門。眼看自己完了,可是暗影中有人悄悄打出了在命金環…想到這裏,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嘴裏哺哺説道:“該死,該死!”一面不知不覺向南海島主的遺像跪了下去。
他跪着,心裏渾渾茫茫,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背後微風颯然,似乎有人立在背後,心中大驚,猛一掉頭,他身後原來立着一個綺年玉貌的妙齡女子。
且説吳璞離了靜室,順着花園矮牆朝前廳走去,一路低頭沉思,想起鬧天宮盧楓書信上的話,真使人不寒而慄,以鐵金剛凌兆揆受傷一事看來,仇家子女分明已練成上乘功夫,單以自己兄弟二人武功而論,萬非敵手,雖説這碧雲莊內外經自己苦心設計,遍佈機關,但也未必能保無事,偏生自己這位大哥,卻一味只知自怨自艾,全然不想如何應敵防禦,難道就這麼束手待斃不成?
吳璞默默想着,心下好生愁悶,忽然眼前人影一幌,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旁笑道:“今天是二哥的好子,怎麼卻獨個兒在這裏散步呢?”吳璞抬頭一看,見來人正是九妹吳玉燕,不
大喜道:“九妹回來了。真好,這一下我們就有了救了。”吳玉燕微笑道:“二哥説什麼有救了?”吳璞道:“這事説來話長,你先歇息一會,少時再來詳敍。”吳玉燕笑道:“歇息倒不必,我要找大哥。大哥在那裏?”吳璞道:“他刻下仍在靜室裏,你這時就要見他麼?”吳玉燕道:“是的,我師父他老人家要我告訴他一件事,我此刻便去找他,回頭再來向二哥拜壽吧,我也有話要向你説哩。”吳璞嘆氣道:“這樣也好,你先到靜室和大哥敍話,我到前廳周旋一下便來。”兩人分手,吳玉燕徑來靜室找吳璧,吳璞卻向前廳走去。
吳玉燕從地下秘徑走到靜室,一掀門簾,看見吳璧正跪在方繼祖像前低頭祝告,不覺一陣悽傷,自己也不驚動他,便悄悄立在他身後,直到吳璧陡然發覺,才向吳璧施禮道:“大哥怎的一人在此?”吳璧本不知何人潛來身後,看清是玉燕,不覺苦笑了一下;立起身來,也不答她的話,只説:“九妹剛回來嗎?”吳玉燕和吳璧對面坐下,看出吳璧面陰慘,尚未説話,吳璧已問道:“靜因師太她老人家康健嗎?”吳玉燕道:“師父近來愈發喜靜,她老人家也叫我問候兩位哥哥。”吳璧忙站起道:“這那裏敢當。”又道:“愚兄只盼妹妹昨
回來,怎的今
才到?”吳玉燕笑道:“原本是應該昨
到的,只因路上有事耽誤了。”吳璧對她上下打量一陣,嘆息道:“妹妹雖得靜因師太垂愛,常年侍奉她老人家,論理也是好事,但我們骨
之間竟大是疏隔了,數月不見,你似乎功力又高了好些。”吳玉燕心裏一陣難過,停了一下才道:“是麼,我自己倒不大覺得,我那戒惡侄兒呢?”吳璧道:“他現在前廳陪客,待我派人去喚他來叩見你。”吳玉燕忙搖手道:“不必喚他,少時再見也是一樣,我正有要事和大哥説,他是小孩子,聽了去也不大好。大哥可知你們昔年的仇家之子已經尋來嗎?”吳玉燕本意吳璧一聽這話,必然十分驚惶,誰知他卻只淡淡的反問了一句:“怎麼你倒先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呢?”吳玉燕暗暗詫異,便道:“大哥且先別管是誰告訴我的,只是我聽説你那仇人子女已入崑崙門下,得了赤陽子真傳,武功高不可測,倒要事先預備一下。”吳璧搖搖頭,黯然道:“預備什麼?我倒想屈留你幾
,好替我和你二哥兩人準備後事。”吳玉燕大出意外,登時作聲不得,半晌才皺眉道:“大哥怎的這樣短氣?雖説敵人厲害,也沒有個縛着雙手任憑人家來殺的道理…”剛説道此處,門外一人接口道:“九妹説得是,這事還是得你替我們拿個主意才好。”兩人一看,進來的正是吳璞,吳玉燕急忙起身讓坐,又要行大禮拜壽,吳璞急忙止住道:“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講究這些;眼見你我兄妹就要生離死別了。多聚一刻是一刻,快坐下敍話吧。”這一句話不打緊,卻觸動了吳玉燕的心事。她幼失怙侍,在靜因老尼照顧下長大,後來兩位哥哥尋到峨嵋來相見,當
情景宛然在目,想起自己生來命薄,如今這兩個哥哥偏生又遇到厲害仇家,眼見凶多吉少;萬一不測,留下自己一個人活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她雖是玄門正宗弟子,但秉
柔弱善
,平時無事也還時生愁思,這時撐不住眼淚如斷線珍珠似的直落下來。
吳璧見此情景,不悲從中來,臉上也是老淚縱橫。只有吳璞平素最為心氣剛硬,此時心思繁雜萬分,看見幼妹下淚,也
心酸
裂,伸手輕攬玉燕的右肩,竟覺氣
咽喉,連話也説不出來。
良久,吳璞暗一咬牙,忽然張大兩眼道:“當年雖怪我下手太毒,但也是情勢使然;如説報仇雪恨,姓方的該先到北京城找皇帝老兒算賬,然後才輪到我姓吳的。事情是非難定,縱使崑崙四子出來撐,我也不怕,要我束手待斃,那是萬萬不能。大哥如何看法?”吳璧看吳璞神
異常,便低嘆道:“老二,這十餘年的靜居養氣,仍不能變換你的氣質,我也就無話可説了。當年若非你
暴,那會
得我兄弟身負重罪,更那有今
之禍?”吳璞冷笑道:“養氣,養氣,難道等人家將刀架在脖子上,還要養氣麼?”吳玉燕猛然一推吳璞的手,含淚喝道:“二哥還不住口,你是存心將大哥氣死不成?”吳璞見吳璧果然已經顏
慘變,心內也覺惶恐,暗想大哥生
忠厚,對於弟妹一向十分友愛,看來自己適才的話也太過火一些,只得站在一旁,悶聲不響。吳璧見他滿面惶愧,心裏的話再説不出口,便柔聲道:“二弟九妹都坐下來,且聽我説。”吳璞默默坐在椅上,吳玉燕也拭去淚痕,心中暗暗盤算,吳璧並未立刻説什麼,低首凝思了好久,才向吳璞問道:“二弟此刻心境可平定了些麼?此事得平心靜氣方能得着頭緒。”吳玉燕忙道:“大哥説得是,此時外敵還未到來,咱們倒先吵得烏煙瘴氣也怪不好。”吳璧搖頭道:“九妹不知,我不是此意。二弟,我問你,倘使兩位小主人尋上門來,你將如何了斷?”吳璞冷冷地説道:“我自然聽大哥吩咐。”吳璧目光一閃接口道:“話不是這樣説,如果我叫你引頸就戳,你也聽從嗎?”吳璞不響。
吳璧默然凝視他半晌,才長嘆一聲道:“二弟,咱們都是五十以上的人了,何必將生死二字看得那麼重?古人説捨生取義,這些年來你也讀了不少詩書,怎麼還這樣固執?”吳璞忿然作道:“小弟不解此意,一還望大哥説得明白些。”吳璧道:“二弟請想,當年我們因一念之差,誤殺島主和夫人,不但負盡厚恩,而且由此使島主苦心經營的南海基業毀於一旦。如今事隔多年,兩位小主人替父母報仇,這在他們是理所當為,慢説你我二人武功非崑崙門下敵手,縱使我們武功能敵,再去和島主子女動手,也為天理所不容。…”説到這裏,忽聽吳璞發出一聲冷笑,吳璧便嚥住話,怒聲問道:“二弟,你待怎麼説?”吳璞嘴
一動,卻仍舊悶聲不響,只目光中卻滿含恨意。
吳璧又斬然説道:“二弟,你要明白,拔劍而起,身而斗的人,只是匹夫之勇,真正大勇之人要能明白是非,視死如歸。我們雖當時並非有意弒主,可是…。”吳璞猛一擺手打斷吳璧的話,沉聲道:“大哥的教訓,我本不敢駁,可是我如不説出我的話,又實在不願悶在肚裏;如果説出來,又恐惹你生氣。”吳璧知他不服氣,只得慘笑道:“二弟請説。”吳璞道:“大哥説了半
,不外説我弟兄二人,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因此該一死以謝南海島主在天之靈。小弟雖然不才,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卻不明白這樣做有何好處?”吳璧接口道:“無非是消除惡孽而已。”吳璞道:“大哥所談惡孽,當然是指當
傷了島主夫婦一事而言了?”吳璧怫然道:“二弟你這是明知故問!”吳璞道:“不然,話不説不明,理不講不清。如今我們且暫拋開起因不談,只想兩方既然動手過招,自然難免死傷。假如當時你我弟兄死於島主劍下,或後來被方夫人擊斃,那麼他們夫婦二人是否算是罪孽深重?”吳璧道:“這卻不然,方夫人替夫報仇,乃是本分。我們彼時如果喪命在她劍下,固然是死而無怨,即以島主而論,當時我們勸他棄去南海基業,歸順朝廷,固然本心不是賣主,可也跡近叛逆,原是我們的不是。”吳璞冷笑道:“這話更奇了。大哥應該記得,當年我們與島主翻臉,一非為財貨,二非為權位,乃是為神手華陀侯仲永一席話而起,大哥還記得他説的什麼嗎?”吳璧證了一怔道:“我當然記得,他説的是:人死不可復生,方學士雖被夷十族,但忠名已傳千萬代,是求仁得仁,而南海島主以方氏僅餘的遺孤,尚能遠走海外,保存方氏一脈骨血,已算天佑忠良。説到亡國之恨,燕王雖以篡奪得天下,但究是朱氏親支,仍屬大明天下,與異族入主者不同。何況皇帝(案指建文)生死難明;太子蹤跡不知,如舉義師,奉誰為主?倘若奉方氏,豈不更與孝儒學立志書相違?他又説,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胡人竊據中國百年,蒼生苦極,如今天下稍定,再舉兵也是又多屠戮。不如勸島主,或者海外稱孤,或則歸隱中土,再休以“報仇”為念,更不能再説舉義師。後來就是這句話,最使島主動怒的,是不是?”吳璞點頭道:“大哥記
不差,侯仲永是這麼説的,那麼大哥以為這番話究竟有無見地呢?”吳璧低頭道:“自然多少也有幾分道理。”吳璞忽然哼了一聲,鬚眉怒張,大聲道:“大哥可還記得,當時咱們用這番話勸島主,誰知島主卻大罵我們叛主,拔劍就砍,咱們話未説明,並非犯罪,那能俯首就死?眼看島主要取你
命,這才
得我用金環一拼,傷了島主。咱們當初原意既非賣友,亦非叛主,乃是赤心忠膽的勸他,當場也是他先下毒手。我倒願邀請天下英雄評評理,看我們算不算犯了大罪。”吳璧擺手道:“二弟你且平平氣。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依你這樣説來,咱們並無不是處,但咱們如肯反躬自省,便知我二人實是不忠不義之輩。”吳璞不服道:“這話怎講?”吳璧道:“侯老所見是非姑且不論。島主平
待我弟兄二人,可算恩重如山,但結局卻喪命賢弟之手,只此便是咱們不忠不義。方夫人來中原找咱們尋仇時,她已有了十月身孕,杭州一會,也為咱們所傷,更是不忠不義。”吳璞滿面漲紅,恨聲道:“我沒數説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想大哥卻大説起我來了。”他越説越氣,竟一手指着南海島主遺像對吳璧大聲道:“他身為大明大臣之後,而要和朱氏爭天下,這算得忠麼?方學士是大明的忠臣,而子孫竟作大明叛逆,這能説是孝麼?
以一己之私仇而不惜令天下蒼生塗炭,這説得上仁字麼?我們與他義同手足,一朝反目便置之於死地,這能説是義麼?”吳璞如中魔一樣聲音愈來愈高,説到這裏,那邊吳璧已氣得站起身來,厲聲道:“老二住口,你這全是些強詞之文過,原來你這樣糊塗!”吳玉燕見二哥氣忿難平,大哥也動了真怒,眼見就快衝突起來,難過萬分,急忙勸道:“大哥二哥請暫息怒,容小妹一言。”吳璧頹然坐下,吳璞仍瞪着雙眼。吳玉燕蛾眉緊蹙道:“此中因果小妹原也不大清楚,外人自然更加茫然了。…”吳璞
口道:“那是自然,這本賬如今只有大哥和我兩人肚裏明白,江湖上的朋友們連南海島主這個名字,也多半不知道。島上的人也不詳知中原的事。”吳玉燕搖頭道:“那也不然,據我所知,大約武當天台各派老一輩的人卻對這事頗有所聞,但卻和適才二哥所説的話大有出入。我師父也對小妹略為提過此事,似乎對兩位兄長也頗有微詞。”説到這裏。不覺頓了頓,不好接下去。那吳璞臉
突然轉為灰白,望着玉燕道:“連靜因師太也説我們不是麼?咳!這讓我們找誰説理去?”吳璞説着以手擊額,頹然倒在椅上,就如一個瀕死的病人一般,適才的一股氣不知道怎的忽然消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