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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好了。
我叫一聲:"太好了!"於是,先是管家,後來是其他人,都在我身邊跪下了。
他們相信我是有大福氣的人。他們在我的周圍一跪,也就是説,從今天起,他們都是對我效忠過的人了。我揮揮手説:"你們都起來吧。"這也就是説,我接受了他們的效忠了。這不是簡單的下跪,這是一個儀式。有這個儀式,跟沒有這個儀式是大不一樣的。一點都不一樣。但我不想去説破它。我只一揮手:"下山!"大家都躍上馬背,歡呼着,往山下衝去。
我想,我們的客人一定在看我們威武雄壯的隊伍。
我很滿意卓瑪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個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樣,脹破三個肚皮也無法吃完的食物。客人們看來也沒有客氣。只有吃得非常飽的人,只有胃裏再也裝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臉上才會出現那樣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瑪説:"他們就是三天不吃飯也不會餓了。"我對她説:"幹得漂亮。"卓瑪臉紅了一下,我想對她説,有一天,我會解除她的奴隸身份,但又怕這話説出來沒什麼意思。管家從我身後,繞到前面,到客人們落腳的房間裏去了。卓瑪看我看着她,臉又紅了。她炒了麥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這兩件事,使她又有了昔在我身邊時那樣的自信。她説:"少爺,可不要像以前那樣看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卓瑪了,是個老婆娘了。"她咯咯地笑着,女人發笑的時候,也會顯出傻乎乎的樣子來。我想,我該對她表示點什麼,但怎麼表示呢。我不會再跟她上牀了,但我也不能只對她説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為難,管家帶着一個抱着腳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
出唰唰聲響的大胖子走了過來。
卓瑪在我耳邊説:"拉雪巴土司。"聽説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卻比我父親顯老。可能是過於肥胖的緣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氣吁吁的。他手裏還攝着一條
巾,不斷擦拭臉上的汗水。一個肥胖到走幾步路都氣
,都要頻頻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從管家看我的眼神裏,知道他告訴我笑得正好,正是時候。這樣,我就無需先同不請自來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嚨裏有很多雜音的拉雪巴土司開口了:"天哪,發笑的那個就是我的外甥嗎?"他還記着很早以前我們曾有過的親戚關係。這個行動困難的人不知怎麼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對一個睡着了的人一樣,搖晃着我的雙臂,帶着哭腔説:"麥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我沒有回答,轉過臉去看天上燦爛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麼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當我不想看什麼時候,我就會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轉向管家,説:"天哪,我的外甥真是傳説中那樣。"管家説:"你看出來了?"拉雪巴土司又對我説:"我可憐的外甥,你認識我嗎?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我突然開口了,在他沒有料到時突然開口。他以為他的傻子侄兒見了生人,一定不敢開口,我説:"我們炒了好多麥子。"他擦汗的巾掉在了地上。
我説:"拉雪巴家的百姓沒有飯吃,我炒了麥子給他們吃,他們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裏發了芽,他們就吃不成了。"我説這話的時候,炒麥子的濃烈的香氣還沒有在城堡周圍散盡呢。好多地方的鳥兒都被香氣引到城堡四周來了,黃昏時分,鳥羣就在宣告這一天結束的最後的明亮裏歡歌盤旋。
説了這句話,我就上樓回房間去了。在樓上,我聽見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辭。拉雪巴土司,那個以為麥其家的傻瓜好對付的傢伙,結結巴巴地説:"可是我們的事情,還沒有説呢。"管家説:"剛才少爺不是提到麥子了嗎?他知道你不是光來走走親戚。明天早點起來等他吧。"我對隨侍左右的兩個小廝説:"去通知卓瑪,叫她明天早點起來,來了那麼多鳥兒,好好喂一餵它們。"吩咐完畢,我上牀睡覺,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們在我下巴上墊了一條巾,不然的話,夢中,我
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濕了。
早上,我被從來沒有過的那麼多鳥叫聲驚醒了。
説老實話,我的腦子真還有些病。這段時間,每天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我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條條木紋像水上的波紋曲曲折折,看到從窗子上
進來的光柱裏懸浮着細細的塵土,都要問自己:"我在哪裏?"然後,才嚐到隔夜的食物在口裏變酸的味道。然後,再自己回答:是在哪裏哪裏。
明白這個問題,我就該起牀了。我不怕人們説我傻,但這種真正有的
病,我並不願意要人知道,所以,我總是在心裏悄悄地問自己,但有時也難免問出聲來。我原先不是這樣的。原先,我一醒來就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哪一個屋頂下,在哪一張牀上。那時,我在好多事情上還沒有變得現在這麼聰明,所以,也就沒有這個
病。一點也沒有。這樣看來,我的傻不是減少,而是轉移了。在這個方面不傻,卻又在另一個方面傻了。
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已經在原來傻的方面變聰明瞭,更不想叫別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最近這種情況又加劇了。大多數時候,我只問自己一個問題,有時,要問兩個問題才能清醒過來。
第二個問題是:"我是誰?"問這個問題時,在睡夢中丟失了自己的人心裏十分苦澀。
還好,這天早上只出現了一個問題。
我悄悄對自己説:"你在麥其家的北方邊界上。"我走出房門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樓層上。他們在等我起牀。卓瑪指揮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鍋使麥子發出更多的香氣。鳥們都飛到堡壘四周來了。我叫了一聲卓瑪,她就停下來。先派人給我送上來一大斗炒開了花的麥子,下人們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當我向鳥羣撤出第一把麥子,大家都把麥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寬敞的院子裏就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鳥。卓瑪把堡壘沉沉的大門打開,一干人跟着她,拋撤着麥子,往外面去了。
這場面,把我們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説:"他們拉雪巴土司領地上,鳥都快餓死了,多給它們吃一點吧。"説完,把鬥到小爾依手上。這個總是蒼白着一張死人臉的傢伙,往樓下院子裏大把大把撤下麥子時,臉上湧起血
。
我請客人一起用早飯。
拉雪巴土司再不説我是他侄兒了,而是説:"我們是親戚,麥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我哈哈大笑。見我高興,他們臉上也顯出了高興的神情。
終於談到糧食了。
一談糧食麥其家的二少爺就顯得傻乎乎的,這個傻子居然説,麥其家倉庫裏裝的不是糧食,而是差不多和麥子一樣重的銀子."拉雪巴土司嗓子裏不拉風箱了,他驚呼:"那麥子不是像銀子一樣重了嗎?"我説:"也許是那樣的。"拉雪巴土司斷然説:"世上沒有那麼貴的糧食,你們的糧食沒有人買。"我説:"麥其家的糧食都要出賣,正是為了方便買主,偉大的麥其土司有先見之明,把糧倉修到你們家門口,就是不想讓餓着肚子的人再走長路嘛。"拉雪巴土司耐下子跟傻子講道理:"糧食就是糧食,而不是銀子,放久了會腐爛,存那麼多在倉庫裏又有什麼用處呢。"
"那就讓麥子腐爛,讓你的百姓全餓死吧。"我們的北方鄰居們受不了了,説:"大不了餓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會餓死。"我沒有説話。
拉雪巴土司想怒我,説,看看吧,地裏的麥苗都長起來,最多三個月,我們的新麥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幫補了一句:"最好趕在你的百姓全部餓死之前。"我説:"是不是拉雷巴家請了巫師把地裏的罌粟都變成了麥子?"拉雪巴土司差點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們很好地款待他們。
然後,把他們送過邊境。送客時,我們十分注意不越過邊界一步。我對我們的鄰居們保證過,絕對不要人馬越過邊界一步。分手時,我對可以説是舅舅,也可以説是侄兒的拉雪巴土司説:"你還會再來。"他張了張口,卻説不出那句爭氣的話,是的,他不敢説:"我再也不來了。"他又了幾口
氣,什麼也沒有説,就打馬進了山溝。我們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邊界那邊幽藍的羣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