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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招架不住,將眼光遊移開去打量四壁的陳設,又去注意那隻仍在搖着尾巴到處尋覓的黃狗,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也有人挑戰地充着大膽,用開玩笑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大聲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來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秀美怯怯地,一邊招呼村裏人,一邊招呼黃裳:“黃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黃裳趕路趕得急了,一時氣怒攻心暈了過去,雖然很快醒過來,並無大礙,卻是頭昏昏地又渴又累,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看不見的千瘡百孔自裏向外疼出來,正想要一杯東西熱熱地提神,並不曾細想,只隨口説:“謝謝,請給我一杯熱咖啡。”
“咔…咔什麼?”秀美茫然。
黃裳忽然省悟,一個鄉下女人,哪裏知道什麼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秀美如釋重負,謙卑地笑着,取過一個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過來。
黃裳未待接過,一股餿抹布的味兒已先撲鼻而來,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兒,還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無憐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該知道他是一個農人子弟,而不是什麼富家公子。在上海時,他風度翩翩,車進車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頂着的。如今打回從頭,不過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法海缽下被迫現形的白蛇。
原來,她才是許仙,而他才是異類!
一時愧窘加,他不
有些惱羞成怒,沉聲説:“這裏原不是你來得的地方。”黃裳低頭半晌,滿心委屈,哽着聲音説:“你是要我喝了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他恨她,他恨她,為什麼?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麼?他説過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淚,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傷,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羣中孤立無援,眼中竟沒有一絲悲憫。
只為,他所有的悲憫與憐惜,都給了他自己。是誰令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的呢?躲回村裏還要藏頭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點怨恨。而如今她來了,親眼看到他的落魄,顢頇,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經愛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該來,不該來的。不來,至少他們還有過去的回憶,來了,卻只能將一切打破。他怎麼肯讓她面對他今天的狼狽?那
心上永遠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開不出花來。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鄉下人的水,對你來説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罐裏泡大的人,哪裏喝得?”黃裳被噎得一時説不出話來,氣不過,重新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淚水隨之湧出,卻撐着不肯哭出聲來。
秀美一旁看着他們兩個説話,卻是一句也聽不懂,雖然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鑽進耳中,可是連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忽然見黃裳取水喝了,又了淚,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説:“姑娘不願喝就別喝了,哭什麼?”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黃姑娘遠來是客,你不説好好接着,還氣着她。黃姑娘不喜歡喝水,你就不要
她喝嘛,人家都説‘牛不喝水強按頭’,説的可不就是你嗎?”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氣又好笑,又憐惜她的無知,又惱她丟自己的臉,冷聲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説,做飯去吧。”轉念卻又阻止了,向黃裳道:“算了,做了飯你也是不吃的,還是我帶你去縣城吃吧。”這是酆都縣城惟一的一家客棧,建在一個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幾樣小菜,住也只有那幾間客房,錢多錢少都是這些,一個完全消滅了階級的地方。
但是縣上的人畢竟已經比村民文明瞭許多,不會那麼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對整齊,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前掛着棉布兜子,曾經也許是白
的,但如今卻不大容易確定,因為或許是藍布褪白了也説不定。那烏亮的油點該是今天才濺上的,還有明顯的油暈,辣椒汁的豔紅也還新鮮,但是那一大坨黑還有那塊紫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或者是蝦子醬麼?但並沒聽説本地盛產蝦醬。不過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澱吧?
店門口伸出個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寫着“李白遺風”四個字,倒有幾分“杏簾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髒兮兮的辨不清顏。至於“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更是無從論起。
擱在過去,這小店的骯髒是黃裳無法忍受的。但是經歷了剛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棧已經是天堂了。
到了這稍微文明點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裏時和悦許多,體貼地問黃裳要吃什麼,辣子放多些還是少些,然而其實點不點都是一樣,不論你説什麼,店夥總之是照樣地端出那幾盤菜兩碗麪來。
黃裳無心吃飯,盯住了卓文問:“你如今打算怎樣安置我?”卓文嘆一口長氣,明白地説:“我還能有什麼打算?你也看到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我們還是分手吧。”
“分手?”黃裳一驚,連碗裏的麪湯也潑灑出來“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黃裳慘笑:“那你也照樣地給我寫一紙休書吧,反正這於你也是寫慣了的。”卓文卻不再説話,只是低頭吃麪。
黃裳看着他,只覺得不認識,忍不住再一次懷疑,這個一門心思低頭吃麪彷彿永遠也吃不飽的漢子,果真是上海餐館裏同她一起品嚐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麼?是那個給她送花寫卡片,説“我只想做一陣風,吹動那風鈴,吹拂那雪花,吹皺那海”的蔡卓文麼?他説過:“也許只是一回眸,也許可共一盞茶,但是夠了。我只希望這個。”如果真是那樣,未嘗不是一種美,一種趣情。可是她卻給予得太多,不僅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給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傾心的愛。於是他無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絕了,逃掉了,逃回到這貧苦的山村裏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不過是天,她卻已經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這荒蠻之地,願一世不與她相見。
然而越是看見那樣的荒涼貧苦,她就越發覺得,蔡卓文實在是一個異數。能從這樣的境地裏掙扎出身,是幾輩子積德才可以賺來的殊榮吧?可是如今為着她,他卻又不得不回來了,回到這荒涼貧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