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黃家的女人們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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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冬天,崔媽不知哪裏得了兩隻蛾繭,隨手給了黃裳做玩具。黃裳因聽説絲綢這種東西便是自蠶絲化來的,倒也有些興趣,拿着玩了一會兒,便順手收進箱子裏。每次開箱子取換衣服時,看到兩隻繭,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蓋蓋上,也就轉身忘了。誰知到了隔年天,一剛剛打開箱蓋來,忽地飛出兩隻蛾子來,撲楞楞直撞到臉上去,驚得她一跤跌倒,叫出聲來。崔媽連忙開了窗户,將巾又撲又趕地,引那兩隻蛾飛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滿了蛾身的鱗粉,東一搭西一搭,灰撲撲絨絨,看在眼中,有種説不出的膩味。

從那以後,黃裳每每想起那些壓在箱底的繼母的舊衣,便會想起那兩隻蛾子來,只覺身上到處都沾了灰蛾的粉塵,黏膩的,污穢的,十分令人不快。

後來黃裳經濟自主後養成奇異的戀衣癖,喜歡自己設計衣裳,並且務求穿得奇裝異服、路人瞠目才罷。也許,就是因為那時被穿衣問題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後遺症。

説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於黃家麒新娶的太太孫佩藍的能耐。

按説佩藍女士也是名門之後,樣子也還時髦利,大方臉,削下巴,很乾淨利落的一個人,可是聞説脾氣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幾了還待字閨中。可是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於下嫁,一來二去地,便給二爺做了填房。

據孫佩藍後來説,那是聽了媒人的調唆,是欺騙。原本不知道黃家人口有那樣麻煩羅嗦的,要不,才不肯輕易進門。

媒人是怎樣“欺騙”孫佩藍的黃裳並不知道,可是媒人對父親黃家麒的那一番説辭卻是由保姆崔媽一五一十地重複了給她聽——“説是相貌好學問好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説一定要嫁個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勢利,這才耽擱了。聽説了你父親的才名,十分羨慕,認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託人寫了帖子來。你知道老爺的脾氣,最聽不得三句好話,當時就眉開眼笑地,説蒙千金不棄,泰山抬愛,小侄哪有謙遜之禮,自是一切全憑泰山主持。哎小姐,這泰山是誰?可是當地的響亮人物?老爺對他好生敬重的。”説得黃裳笑起來。頃刻卻又煩惱不已。關於後母的種種傳説她從中外故事裏都讀到了不少,沒想到終有一天這故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做了故事中那受苦受難的女主角。她把這掛慮對姑姑説了,姑姑也無法,只勸説:“那是大人的事,總不成叫你父親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裏沒個女人也不成話。”黃裳想説,怎麼沒女人,家裏不是還有兩個姨嗎?可是她終究沒問。雖然不大清晰,可是她也多少知道點,姨太太是不能算人的,同傭人、同家裏的汽車一樣,都只是一種需要,一種排場。

後來孫佩藍進了門,第一件事便是重申秩序,建立聲威。自己端坐在大堂裏,召集了全家老小,命令全體跪着聽訓,長篇大論地説:“以前這家裏沒個主事的,由得你們作威作福,沒大沒小,把少爺小姐都帶得沒了規矩。這都不去説他了,實在是沒人管教。但是現在,既然有我在這裏,斷乎不許再有烏七八糟的事情發生。有誰眼中沒有主子,不要説是有頭臉的管家姆媽,就是三五代的老人,也都説不得了,統統該罰則罰,到時候可不要説我不敬老不給面子,別以為我是新進門的就拉不下臉來。”下人們吃了新的下馬威,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崔媽和林媽私下裏小聲嘀咕:“以前只道太太厲害,現在才知道太太其實是傻,一味兒地講究什麼文明秩序,恨不得手把手兒給每個人上課教字。看看這一位,那是實打實地搶權,説動手就動手,説攆人就攆人的,哪裏用得到講?”從此黃裳姐弟便跟着遭起殃來,隔三岔五地被挑個錯兒罰飯罰站的。黃裳雖然自小母親不在身邊,可也是呼奴喚婢錦衣玉食地長大,何時受過這樣的苦楚,又生倔犟不服輸的,免不了便同繼母時有口角。孫佩藍以她不尊長輩為由,動輒請出家法來,大行教育之功。黃家麒因是新婚燕爾,正同新夫人如膠似漆的,又聽她説“我新進門,若是不早早立下規矩來,以後這繼母難為,就更沒站腳的地兒了”便一切都她做主,哪裏管得了兒女死活。

一次黃裳學校裏要做手工,向孫佩藍討白布白線。孫佩藍老大不情願地嘟噥着:“念得個洋學校,又貴又羅嗦,不好好講學問,倒要學什麼針線。要學針線,家裏女傭不有的是,哪個指點不得,還用到外國學堂裏去學?”取了一塊縫抹布打補丁用的白布和一卷縫被褥的白線出來。

黃裳搖頭,另要取細白布細白線,孫佩藍火了:“細白布?細白布是上好的東西,要做衣服來穿的,是給你當抹布學針線糟蹋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要用什麼細白布?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有的用已經不錯了,你看看那貧苦人家,白布的衣服不知道有沒有一件兩件,你倒想拿細白布來做手工?整天在學堂裏學來學去,難不成學的就是糟蹋東西?!”黃裳饒是細布沒討到,倒捱了一頓罵,回到學校裏,因為線不襯手,手工難免比別人,被嬤嬤翻得好大白眼,又被周圍同學笑。從此便同繼母更加生分起來,躲在學校裏能不回家便儘量不回來,打不起躲得起,只不同孫佩藍照面便是。

而黃帝還是老辦法,隔三差五裝病躲事。風聲松的時候在家裏裝病,風聲緊了則乾脆躲到醫院裏,便沒病的時候也多半是蒼白沉默的,風吹倒的樣子,讓孫佩藍雖然看着他一肚子火,卻不便認真發作,畢竟是家裏惟一的男孩子,身份同黃裳不盡相同,不能太苛刻了他。

但是黃孫佩藍雖然潑辣,卻自有一樣深得黃二爺心思處,就是她同二爺一樣,也是位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温柔已經抵得過其他時候萬種的潑辣。每當煙燈之下,煙榻之上,兩人對面而卧,一邊雲吐霧一邊東拉西扯的時候,二爺就覺得新二同自己分外地親,簡直親成了一個人。對她所要所求無有不允。本來嘛,天地間她只有他這麼一個人,他也只有她這麼一個人,兩個人的世界也只有一張煙榻那麼大,其餘又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因此這當家的大權便一天比一天更落實到二手中,到後來,索連二爺用錢也要伸手向二討了。但是隻要二的煙錢給的及時,二爺對於其他一切都還好商量。不論二做什麼,他總之是相信她是為了他好,不是要存心苛扣他。

況且,二苛扣的也只是賭資和二爺在外面“花”的錢,至於其他的,他們兩個在吃喝玩樂的藝術上倒是很有共同心得的,不僅有“同榻之好”且都喜歡吃外國進口的罐頭蘆筍,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女兒學鋼琴繳學費的錢沒有,可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都是二打牙縫兒裏一點一滴省儉出來的。二可真是好,真是賢惠。黃二爺心滿意足。

所以黃二提出要三姨太走路的時候,黃二爺幾乎連個絆兒都沒打就同意了。

那天是個陰雨天,也是在煙榻上,黃二燒着煙,同二爺面對面躺在榻上過癮,一邊聊些北京的舊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裏手、粉行家那套本領吹噓起來,誇説當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歡,龜奴們每每見了自己遠八里路就出來,常常為了搶自己的生意當街打架,又他嫖有時忘記帶銀子,姑娘們倒貼也願相就等等。

孫佩藍撇着嘴説:“都説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裏看去,那三姨太長得也不怎麼樣。”家麒駁道:“誰説的?那是現在她老了,殘花敗柳,擱在從前,才叫水靈呢,真個名副其實,是個‘賽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兒,梆子、京戲、崑曲、小調,又是鼓、琴、琵琶、簫,樣樣來得,算做藝雙絕呢。”他只顧替自己爭面子,卻不顧忌諱,大誇起賽嫦娥來,怎能叫孫佩藍不聽得心頭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説得這樣好,我倒想見識見識。”家麒一時興起,便當真命人叫了三姨太來助興,立在煙榻旁調絃唱曲子。

賽嫦娥自己平時給二爺唱曲邀寵倒是常事,便在從前,給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興也是家本分,可就是從來沒在女人面前調過弦開過口,況且是這樣的爺爺高卧榻上,孫佩藍一對眼珠兒對她上下打量着,那才真叫個難堪,眼風身段兒一分也使不出來,兼且尷尬異常,卻又不敢駁回,只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鬧塾”:“手不許把鞦韆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

這招風嘴,把香頭來綽疤;招花眼,把繡針兒籤瞎。

則要你守硯台,跟書案,伴‘詩云’,陪‘子曰’,沒的爭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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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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