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禁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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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佩藍大怒,不等黃裳站起身來,直接一碗殘茶兜面潑來:“沒良心的種子,給你吃給你穿,還天天斜眉瞪眼,瞪你孃的!誰教你跟長輩説話這麼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你個沒教養的東西!説是黃家門裏的大小姐,千金萬銀的穿戴,山珍海味的吃喝,竟喂出這麼一個東西來!哪裏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活上海灘上一個女癟三!嫌我的衣服不好,存心穿件灰不灰藍不藍的孝袍子現世,丟我的臉!我倒不明白了,你看你這長相,哪點像黃家人?唸的什麼洋學堂,我説都是妖蛾子白費錢!正是國裏的規矩還學不會呢,還去學什麼外國規矩?哪一國的規矩把你教成現在這副妖妖調調的鬼樣子?現在翅膀硬了,知道跟我瞪眼了,反了你!崔媽,把她拉下去,鎖在屋子裏,中午不許吃飯,叫她好好反省一下,該怎麼對待長輩。白長那麼大個人,連禮貌也不通,下作東西!”左一句“種子”右一句“東西”夾七夾八地足足罵了一個鐘頭,直把傭人們也罵得呆住了,不知這位發的是什麼瘋,哪裏來的這樣大火氣,往雖然厲害潑辣,也沒見這樣毫無來由地滿口裏污言穢語,不像大家行規矩,倒像小户人家的媳婦撒潑。在黃家,就是尋常傭人,也少有説話這麼鄙的。因此崔媽林媽面面相覷,一時竟沒理會二關於把小姐拉下去鎖起來的命令。

孫佩藍更加大怒,索走下座位來,對準崔媽便是一個嘴巴:“你聾了,還是啞了?聽不見我説話?”崔媽嚇得忙又跪下了:“小姐已經請準老爺,説好今天去看姑的,這關閉罰午飯是不是留到明天再做?”

“你有屎留到明天再拉成不成?我説現在就是現在。她眼裏沒有我這個當孃的,我就打得了她…”黃裳再也忍不住,忽然直嚷起來:“你不是我娘,我要去見我親媽!”跳起來就要往外跑。

孫佩藍大叫:“反了!把她給我攔下來,打!重重地打!掌她的嘴,問她到底認不認得娘?”站在門口聽命的傭人不敢不從,果然上前攔住黃裳,死拖硬拽拉到孫佩藍面前,勸着:“小姐,還不快向認錯,説你知道錯了,再不敢了,免得受皮之苦。”崔媽嚇得只跪在地上篩糠也似亂抖,忙不迭地磕頭:“求恕罪,求饒了小姐不懂事,求…”孫佩藍起腳將崔媽踢個筋斗,又上前親自賞了黃裳一個嘴巴:“説,你現在眼裏有沒有我這個娘了?”

“你不是!你不是我媽!我有自己的媽!我媽媽回來了!”黃裳倔犟地叫,心裏只説: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會再叫你一句媽,我有自己的媽,我媽媽回來了,我不會再認你這個潑婦叫媽!

“你娘回來了?哼哼,我告訴你,她就是回來也晚了,只好做小,管我叫,給我提鞋倒水!”

“呸!我媽給你提鞋?你給我媽提鞋也不配!我媽媽比你漂亮,比你賢慧,比你温柔,比你能幹,比你有見識,比你強一百倍!”黃裳説一句,孫佩藍便打一巴掌;孫佩藍越是打,黃裳就越要説。漸漸的,黃裳角開裂,慢慢滲出血來。崔媽哭着,又要攔又不敢攔,只跪在地下,羅羅嗦嗦地嘟噥着:“求恕罪,饒了小姐吧,小姐還小,不懂事…”林媽覷個空兒溜到身邊將她衣襟一拉,偷偷附耳叮囑:“你在這裏求破了喉嚨她也不會理,要求,不如求老爺去。”一句話提醒了崔媽,偷眼窺着孫佩藍正打得起勁留意不到,忙爬起來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按説孫佩藍長得不難看,圓臉方頤,怎麼看也不像做晚娘的樣子。傳説中的刻毒女人通常都長着一對高顴骨,她的臉卻偏偏平得很,就好像女媧摶土造人,造好之後又順手在臉上拍了一掌似的。

她的刻毒全都在舌尖上了,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割得人皮破血。再有,就是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在撕扯黃裳的時候,不住地偷偷使暗勁,一指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忽一轉眼看見二爺來了,便不再那麼潑辣,卻先發制人,上前揚聲痛哭起來,因為臉太平,全兜不住淚,一哭,就顯得淚如傾盆,慘切得很:“家麒,家麒你看看我,你看我這做後媽的苦不苦哇?要管吃要管住要管他們別凍着別熱着,還要被他們嫌被他們罵。你聽聽你女兒説的是什麼話?她説她親孃回來了,她不認我了,要趕我走,還説她娘比我強一百倍,我給她親孃提鞋也不配!家麒,我緊小心慢小心,怎麼倒養了個白眼狼出來了呀!你們爺倆兒這是要把我死呀!家麒,家麒你説句話,我死活是不離開黃家門兒的,你要是那姓趙的回來,叫我走,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呀!”黃家麒被這鼻涕眼淚的兜頭一番話糊塗了,緊着問:“誰説什麼了?誰説要她回來的?這個家就你一個黃二,有誰敢趕你走,你就要她先走!”

“是她!”孫佩藍將一手指指着黃裳,滿腹冤屈聲淚俱下地控訴:“是你的好女兒呀!她當着一家子人的面,説她自己的娘要回來,讓我走,給她親孃騰地方!家麒,她一個小丫頭怎麼有這麼毒的心啊!是不是你教的,是你教她説這些話的?不然,她哪裏來的這個膽子,就敢騎到我頭上來了?你説,你説呀,是不是你爺兒仨多嫌着我,一門心思要治死我,趕我走?”黃家麒哪裏得了這番擠兑,不由分説,上前一腳將黃裳踹倒,踏在脯上問着:“是不是你説的?剛才那些混賬話是不是你説的?是不是你説不要你孃的?”黃裳心裏已經悲哀到極點,無心分辯,只求速死,咬牙説:“我有自己的媽媽!我媽媽回來了!你放我走,我要去見我媽!”

“你想得美!我打死你,你這輩子都不要想見到她!”黃家麒提起趙依凡就氣不打一處來,耳聽得黃裳一心向着媽,只恨白養了她,竟一點不知道恩。當下再不打話,一腳接一腳對準要害踢着,把當年對依凡的恨全報在這個眼裏只有娘沒有爹的女兒身上。

黃裳咬緊了牙關一聲也不吭,先還滿地滾着,後來便不動了,但仍然大睜着眼睛,仇恨地看着這屋子,那些擺設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紅木桌椅,琺琅煙盅,鈕釦大具體而微成套擺設的宜興茶壺玩件,舊時宮裏得的內畫鼻煙壺,請名師臨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殘卷,青花瓷瓶裏着卷軸和野雞翎,銀盤子上立着長翅膀的天使雕像,描金掐絲西洋鐘的針指在上午九點。九點,這是一個恥辱的時刻!

她恨。

這間屋子充實到擁擠的地步,滿了金的銀的鑲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獨獨沒有親情!她恨!

穿着各繡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腳在面前雜沓往來,滿屋子都是人,可沒有人味兒!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裏可以噴出火來,她希望燒掉這屋子,也燒掉她自己,可是最終她只是無力地閉上眼睛,再也動不得了。

崔媽本來滿心以為二爺是小姐的親爹,總會向着女兒點,哪想到自己幫了倒忙,請下一個瘟神來,打得只有比二更重,又氣又急,長嚎一聲厥了過去。黃帝早已嚇得呆了,連哭也不曉得哭。傭人們看着不好,早已鬆了手退得遠遠的,黃二爺卻還是死命地踹着。崔媽厥過去又醒過來,眼看黃裳已經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顧不得死活,飛身撲上去,抱着喊:“爺!爺!你真的要打死小姐嗎?她説什麼也是您的親生女兒呀!再打下去,小姐可就真的沒命了呀!”林媽也拉着黃帝趕緊跪下了,旁的傭人也緊隨着跪了一地。黃家麒又踢了幾腳,這才罷了手,氣説:“把她給我關到一樓楚紅姨娘的屋子裏去,沒我的話,誰也不許放她出來!我要發現誰敢私放了她,我就扒她的皮!”説着又順腳將崔媽踹上一腳,這才剪手離去。

直到二爺和二走得遠了,林媽才敢過來努力拉起崔媽。崔媽一手按住上被二爺踢疼了的地方,一手去推黃裳:“小姐,小姐你這會子覺怎麼樣?”黃裳卻動也不動,臉上一絲兒血也沒有,伸手到臉上試試,連鼻息也微了。

崔媽驚惶起來,腿一軟又跪倒了,便搶天呼地哭起來:“我的小姐呀,你可不會就這麼去了吧?”林媽卻翻翻黃裳眼皮,説:“不礙事,咱們小姐這是氣血攻心,順順氣就好了。”崔媽素來膽小,今經過這些大風大,早已疲力竭,耳中聽得小姐沒事,心氣一鬆,又厥了過去。

在所有關於阮玲玉的文載裏,是絕對不會有人提起“黃裳”這個名字的。

可是在黃裳的生命裏,阮玲玉卻奇怪地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位置。

因為阮玲玉這個人的存在,讓黃裳一度瘋狂地戀着電影;卻也因為阮玲玉這個人的消失,讓黃裳對於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體驗之外,又多了更為深沉悲涼的嘆。

在幽期間,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剛剛回國卻緣慳一面的母親趙依凡,而是當紅早逝的阮玲玉。從各種小報的報道以及父親的議論中,她已經詳盡地知道了阮玲玉雖然短暫卻滄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盡折磨,忽然上帝將一個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財富、甚至愛情,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可是其後又一樣樣走,換來加倍的辛酸苦楚,當她開至最美最豔的時候,也是她的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於是不得不選擇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

可是也正因為這份慘烈決絕,使那悲劇也有了一種美,一種冷冽的悽豔。

黃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同阮玲玉有着怎樣的契機,她只是忍不住在無邊無際的幽閉生涯中一遍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電影中的每一個角,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阮玲玉於她是親切的,柔和的,如一個無聲的嘆息,輕輕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彷彿是對阮玲玉之死的一種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擾地讓她悉心受這位影后玉殞之痛。

這間幽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紅的居室,如今卻成了她的創作室。她翻出自己從中西學堂學得的所有本領,從書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識,以及從自己生活體驗中總結出來的全部受,刻骨銘心地寫下了一首首悼亡詩,甚至一篇長達29萬字的《悼玉傳》。這還不能滿足,她又替阮玲玉編寫了大量的劇本,雖然她已經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但黃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會演好的,那些故事,幾乎就是為她度身訂作的。

最初住進這間幽暗濕、散發着一股子黴味兒的房間時,黃裳的心是極端恐懼的。因為自從楚紅死後,這裏便被傭僕們傳説成了一間鬼屋。房間在一樓,原本就暗,窗外又種滿了樹,一年年長大起來,把陽光都遮住了,努力擠過樹葉的間隙漏出來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躥動都是一場吉賽爾的魘舞。

黃二爺本來是為了懲罰女兒,才下令要將她鎖進這屋子裏的。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而言,沒有一種恐怖和打擊會比關進鬼屋更為強烈的了。不眠之夜,當她撒目四望,只覺黑沉沉的屋子裏到處都潛伏着靜靜殺機,隨時要將她噬。可是所謂哀莫大於心死,當她想到阮玲玉的時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麼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自然也不及“父親無情”、“後母無義”還有“天倫相隔”、“沒有自由”那麼,又何必恐懼?

只是,在她這樣一個年齡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貪生戀世,而是太過無味。

她沒有機會演出《新女》那樣的經典劇目,沒有時間體味朝雲暮雨那樣的情經歷,也沒有資格發出“人言可畏”那樣的撼人慨,她,又怎麼肯死?便是死,也死得無聲無息,毫無彩。

她忽然有些羨慕起阮玲玉的死來了,因為那戲劇的死亡裏有着一個花季少女對於愛情悲劇以及悲劇之美的全部想象和渴望。

她想起了住過這屋子的楚紅姨娘。家人們都在疑惑於二姨娘為什麼有藥不吃,寧可求死,可是現在黃裳忽然明白了:那是因為她想見林醫生,如果她的病好了,林醫生就不會再來,所以她不願意康愈,就為了換得同他的多一次見面,再多一次。後來當她得到消息説他不會再來的時候,已經治療不及,而且,即使能夠好轉,再見不到他,生命於她又有何意義呢?倒不如讓她抱着對林醫生最深的真情最美的回憶安靜地死去。

這些,就是二姨娘生命最後時分的全部心思了。黃裳比任何人都懂得,這倒不是因為她早,而是她在苦難中對於情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更鋭,更縝密,更富悲劇

這,也是阮玲玉悲苦的靈魂在冥冥之中對她的啓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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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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