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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來説:“我剛才去仁心醫院替黃小姐拿藥,看見內科的林醫生,説是黃小姐哥哥的兒子也在醫院裏。”英國人排不明白中國人的那些親戚,不曉得“侄子”、“姑姑”這些稱呼,每每説起來總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親的妹妹”家秀聽了,心知是黃帝,趕緊找出電話號碼搖到仁心醫院去找林醫生。林醫生是黃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認識的,立刻很熱心地報告説,黃帝不過是身體虛弱,沒什麼大病,再打幾天營養針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問,有誰在醫院陪護,説是通常是林媽和一個老男僕,晚上則只有保姆林媽一人。家秀便沉
着不説話。林醫生於黃家的情況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説,禮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請黃小姐和趙小姐來醫院參觀。
趙依凡知道了這番安排,自是急切不已,恨不得一覺醒來就是禮拜二晚上。可恨那子只是同人過不去,
宵苦短時它過得飛快,秋夜綿長時卻偏偏一分一秒地延挨,時針與分針都凝固了似的,半天不見走一步。
但是再難捱的子也總會過去,到了禮拜二這天晚上,趙依凡誠惶誠恐地,早早換好衣服等着家秀髮令動身。
家秀説:“去醫院,不必穿得這樣隆重吧?”依凡不允:“我六七年沒見孩子了,可不想一見面就讓他覺得我老醜。”可是臨走卻又猶疑起來:“要不,我還是換一件的好。”這樣子拖拖拉拉地到了醫院,已經是夜裏九點多,林醫生早在門口等候了,見了面,也不多寒暄,直接把她們帶到特護病房裏來。
那林媽是早已得了消息的,一見趙依凡,由不得紅了眼圈:“,你可來了,弟弟想你呢。”依凡的眼淚早已斷線珠子般垂下來,哽咽説:“小帝怎麼樣?”林媽向病牀努努嘴:“剛剛打過針睡着了,林醫生説不礙事的,痊癒就在這兩天了。”依凡坐到兒子牀邊來,貪婪地看着他蒼白透明的臉,長長的睫
,小鼻子小嘴,睡裏夢裏還緊緊皺着眉,好像不勝煩惱似。但是沒看一會兒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淚就像存心與她作對似,怎麼擦也擦不淨,再不能清楚地看兒子一眼。
家秀推推黃帝:“小帝,醒醒,看誰來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黃帝朦朧地睜開眼來,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對着林媽哭起來:“林媽,怎麼這麼多人呀?我害怕。”家秀有氣,搡了他一把,教訓道:“怕什麼怕?哪裏來那麼多人?這是林媽,我是你姑,這是你媽,你怕哪個?”林媽自然是認識的,姑姑雖然疏於往來,可也每年見面,但是這位服飾華貴滿面淚痕的女士居然是媽媽,卻令黃帝大吃一驚。在他心目中,媽媽是一個遙遠而飄忽的符號,是繼母孫佩藍口中那個“沒心肝的女人”是每年聖誕從不同國度寄來的花花綠綠的明信片,是古書裏或是新歌裏忽然跳出來的一些念想,是記憶中一次次去證實去擦清卻越來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這樣近這樣切真實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讓他一時接受不來。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過來,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聲,更加大哭起來:“媽媽呀,姐姐被他們關起來了,要死了呀!”在黃帝住進醫院的同時,黃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瀉,渾身無力,一更比一
虛弱,像一盞紙燈籠,風一吹就要滅了。
崔媽拼着捱罵到上房裏彙報了幾次,二只答説“知道了”卻遲遲不見請醫問藥。崔媽急了,一
瞅着二
不在家,找個機會又向黃家麒求情,説:“小姐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養得這麼大了,又正是好年齡,難不成就看她這樣死了嗎?讓親戚聽着也不像,以為爺心狠,害死自己親生女兒。改天要是有人問起小姐得的什麼病,是怎麼死的,可叫大家怎麼説呢?”黃二爺聽了,也覺堪憂,可是明知送醫診治二
一定不會同意,只好含糊説:“你先下去吧,這個我自會想辦法。”隔了一天,黃家麒便到黃裳房裏來了。黃裳躺在牀上,已經只剩下半條命,蠟黃的臉,連説話的力氣也沒有,可是努力睜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親,那樣清澈淒冷的兩道目光,彷彿要一直照進他的靈魂深處去。
黃二爺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兩父女討論學問的往事,只覺今夕何夕,何至於就到如此地步?不
嘆了口氣:“你要是但能聽話一點兒,也不會變成這樣…可想吃點什麼不?”黃裳閉一閉眼睛,滾出兩顆豆大的淚珠來,輕輕説:“我想…見媽媽。”
“那不可能!”黃家麒拂袖而起“你提也不要提!要不是你那個沒規矩的媽突然跑回來興風作,哪裏有這麼多事?虧你還想着她!”黃裳眼睜睜地望着他,半晌,扭過頭説:“爸,你打我罵我,我都已經受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別再當我面罵我媽了,行嗎?”家麒“哼”了一聲,因見牀頭放着一套《紅樓夢》庚辰大字本,便隨手取過,翻着説:“病成這樣了,還看書?”黃裳答:“正看到第三十三回。”家麒看一眼書目,卻是《手足耽耽小動
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心裏大不自在,哼了一聲合上書:“你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站起便走。
崔媽看不明白,悄悄問黃裳:“小姐,二老爺説得好好的,正談書呢,怎麼忽然又不高興了,説走就走?”黃裳苦苦笑了一笑,閉上眼睛不再説話,可是淚水卻自頰邊不住地下來,滴在《紅樓夢》書皮上,不久濕了一片。
這邊黃家麒回到上房後,也是唉聲嘆氣,無可如何,還是躺到煙榻上雲遊一回才算心平。黃裳病成那種樣子,他也不能不心疼,可是顧慮着二雌威,到底不敢提出送黃裳去醫院的話。有時他不免也會想:怎麼自己竟變成這樣,在自己家裏竟像是不自由了呢?可是那些事情想不得,想多了就會頭疼。只好藉着去醫院看黃帝的機會向林醫生要了藥,天天下午只等孫佩藍出門打牌,便做賊似提着針管藥劑偷偷溜下來替女兒打針。
黃裳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時好時壞,眼看着可以起牀走動了,一個早晨醒來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來,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來似的。
崔媽一邊替她清理一邊哭着:“小姐,這可怎麼好呀?這可是活不得了!我從小兒看着你長到這麼大,又會讀書又會寫字兒了,就是一句話説錯了,得罪了二爺二,雖説不孝,可也不至於死罪,怎麼就成了這樣子了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也不想活了。”黃裳渾身灼熱,面
赤紅。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身在地獄了,四周有火舌
吐,將她
噬。可是她不願意就這樣死,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心願未了,閻王在收魂之前也要問一問那將死的人有什麼最後心願的吧?她扶着崔媽的胳膊,用盡了力氣掙着説:“何媽媽,你要是真心疼我,真當我是親生女兒,你就幫幫我逃走吧。我得去找我親媽,好歹讓我們見上一面,不然,我就是死在這屋子裏,也是死不瞑目。”崔媽聽了,更是哭得氣斷聲嘶,她是打心眼兒裏憐惜小姐,可是説到逃走,卻是怎麼也不敢的。
“誰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二爺説的話聲猶在耳,她不過是個下人,怎麼就敢大膽包天放黃裳走了呢?只得安着:“小姐千萬別這麼説,死呀活呀的,小姐還小,路還長着呢。二爺説什麼也是小姐的爹,不會看着小姐死的。”黃裳失望,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知道再説也是無用“唉”了一聲,再不言語。
晚上,崔媽回到自己房裏,想一回又哭一回,哭一回又想一回,直折騰到天明也沒睡着,卻聽到院門子響,是林媽一大早回來替少爺拿換洗衣裳來了。崔媽向來沒主心骨,見林媽回來,便想向她討主意,因此急急出來,卻見林媽衝她拼命擠眼睛,似不要她到近前來。崔媽狐疑,沒奈何又退回自己屋子裏,卻故意將房門留了一道縫兒。
果然隔了一會兒,林媽辦完公幹,便趁人不見便踅了進來,一把拉住崔媽手説:“我看到二了。”
“看到二有什麼出奇?我在這裏還不是天天都見?”
“嘿,你以為是哪個二呀?是少爺的親媽、咱們二爺的原配、趙依凡趙二
呀!”
“咦?她來了?你打哪兒見來着?”
“就在醫院裏,她來看弟弟,聽説小姐被關了閉,哭得了不得。那樣子,我看着真是心酸。”崔媽立刻便紅了眼,於是提出昨天晚上黃裳的話來説:“小姐一門子只求我幫忙她逃,可是我哪裏敢,就是敢,又哪裏做得到呀?門房裏24小時有警衞守着的。她就是出了這屋子,也出不去這院子呀。”林媽沉
:“這倒是個難題。可是兩個警衞每12小時一班崗,換崗的時候,總是有一段空當兒的。要是趁這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倒也未必走不
。這接下來的事,倒是你自個兒怎麼
身,製造個不在現場的實證。”崔媽遲疑:“這使得嗎?”
“怎麼使不得?我已經留心看了幾天了,那警衞每次換班的時候,喊着來了來了,總要先到茅房裏耽擱一會子才肯出來,前一個卻已經等不及先撤崗了,中間有好幾分鐘的間隔呢。”
“可是…”崔媽沒有説出口來,但是心裏不能不想。如果自己放了小姐,老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那下半世的生計就成了問題,可是不放呢,又眼看着小姐受罪,看着小姐受罪就是自己受罪,心裏可真不是滋味兒。
林媽已不耐煩:“反正救的是你的小姐,肯不肯冒這個奇險可都看你,你要不幫忙,看着小姐就這樣病死了也由得你。只是,如果事敗了,你可不要説是我教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