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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喝了一大口水。"那,説起來可很長。"他又向前後左右掃了一眼。這正是吃晚飯的時節,小茶館裏已經很清靜,只在隔着三張桌子的地方還有兩個洋車伕高聲的談論着他們自己的事。"最初,"老人把聲音更放低一些,"我想借着已有的組織,從新組織起來,作成個抗敵的團體。戰鬥,你知道,不是一個人能搞成功的。我不是關公,不想唱《單刀會》;況且,關公若生在今天,也準保不敢單刀赴會。你知道,我是被一個在幫的人救出獄來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們。他們有組織,有歷史,而且講義氣。我開始調查,訪問。結果,我發現了兩個最有勢力的,黑門和白門。白門是白蓮教的支,黑門的祖師是黑虎玄壇。我見着了他們的重要人物,説明了來意。他們,他們,"老人扯了扯脖領,好象呼不甚舒暢似的。

"他們怎樣?"

"他們跟我講道!"

"道?"

"道!"

"什麼道呢?"

"就是嗎,什麼道呢?白蓮教和黑虎玄壇都是道!你信了他們的道,你就得到他們的承認,你入了門。入了門的就享受義氣。這就是説,你在道之外,還得到一種便利與保障。所謂便利,就是別人買不到糧食,你能買得到,和諸如此類的事。所謂保障,就是在有危難的時節,有人替你設法使你安全。我問他們抗不呢?他們搖頭!他們説本人很講義氣,沒有侵犯他們,所以他們也得講義氣,不去招惹本人,他們的義氣是最實際的一種君子協定,在這個協定之外,他們無所關心——連國家民族都算在內。他們把本人的侵略看成一種危難,只要本人的刀不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便認為本人很講義氣,而且覺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本人也很明,看清楚了這個,所以暫時不單不拿他們開刀,而且給他們種種便利,這樣,他們的道與義氣恰好成了抗的阻礙!我問他們是否可以聯合起來,黑門與白門聯合起來,即使暫時不公開的抗,也還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關社會福利的事情。他們絕對不能聯合,因為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敵。不過,這黑白兩門雖然互相敵視,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為人總是一方面忌恨敵手,一方面又敬畏敵手的。反之他們對於沒有門户的人,本就不當作人待。當我初一跟他們來往的時候,以我的樣子和談吐,他們以為我也必定是門內的人。及至他們發現了,我只是赤的一個人,他們極不客氣的把我趕了出來。我可是並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動,我還找他們去,我去跟他們談道,我告訴他們,我曉得一些孔孟莊老和佛與耶穌的道,我喜歡跟他們談一談。他們拒絕了我。他們的道才是道,世界上並沒有孔孟莊老與佛耶,彷彿是。他們又把我趕出來,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羅嗦,他們會結果我的命!他們的道遮住了他們眼,不單不願看見真理,而且也拒絕了接受知識。對於我個人,他們沒有絲毫的敬意。我的年紀,我的學識,與我的愛國的熱誠,都沒有一點的用處,我不算人,因為我不信他們的道!"老人不再説話,瑞宣也楞住。沉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並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國的都不會灰心,因為他本不考慮個人的生死得失,這個借用固有的組織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就想結合一些朋友,來個新的組織。但是,我一共有幾個朋友呢?很少。我從前的半隱士的生活使我隔絕了社會,我的朋友是酒,詩,圖畫,與花草。再説,空組織起來,而沒有金錢與武器,又有什麼用呢?我很傷心的放棄了這個計劃。我不再想組織什麼,而赤手空拳的獨自去幹。這幾乎近於愚蠢,現代的事情沒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過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本特務網的嚴密,我只好獨自去幹。我知道這樣幹永遠不會成功,我可也知道幹總比不幹強。我抱定幹一點是一點的心,儘管我的事業失敗,我自己可不會失敗:我決定為救國而死!儘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開始作泥鰍。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鱔魚裏不是總有一條泥鰍嗎?它好動,鱔魚們也就隨着動,於是不至於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處,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我是泥鰍。"老人的眼瞪着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後接着説:"當我手裏還有足夠買兩個餅子,一碗開水的錢的時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我的辦公室。走到圖畫展覽會,我使把話説給畫家們聽。他們也許以為我是瘋子,但是我的話到底教他們發一下楞。發楞就好,他們再拿起彩筆的時候,也許就要想一想我的話,而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園裏講愛情,我便極討厭的過去問他們,是不是當了亡國奴,戀愛也照樣是神聖的呢?我不怕討厭,我是泥鰍!有時候,我也捱打;可是,我一説:打吧!替本人多打死一個人吧!他們永遠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館裏,我不只去喝水,而也抓住誰就勸誰,我勸過小崔,勸過劉師傅,勸過多少多少年輕力壯的人。這,很有效。劉師傅不是逃出去了麼?雖然不能在北平城裏組織什麼,我可是能教有血的人逃出去,加入我們全國的抗的大組織裏去!大概的説:苦人比有錢的人,下等人比穿長衫的人,更能多受動,因為他們簡單真純。穿長衫的人都自己以為有知識,不肯聽別人的指導。他們的顧慮又很多,假若他們的腳上有個雞眼,他們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逃出北平!"當我實在找不到買餅子的錢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幾張紙,和一些畫具。沒了錢,我便畫一兩張顏最鮮明的畫去騙幾個錢。有時候,懶得作畫,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幾個錢,然後買一些薄荷糖之類的東西,到學校門口去賣。一邊賣糖,我一邊給學生們講歷史上忠義的故事,並且勸學生們到後方去上學。年輕的學生們當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們至少會愛聽我的故事,而且受動。我的嘴是我的機關槍,話是子彈。"老人一口把水喝淨,叫茶房給他再倒滿了杯。"我還不只勸人們逃走,也勸大家去殺敵。見着拉車的,我會説:把車一歪,就摔他個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本人,把他摔下來,掐死他!遇見學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導:作手工的刀子照準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本教員死。你知道,以前我是個不肯傷害一個螞蟻的人;今天,我卻主張殺人,鼓勵殺人了。殺戮並不是我的嗜好與理想,不過是一種手段。只有殺,殺敗了敵人,我們才能得到和平。和本人講理,等於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並不都是狗與奴才。我也知道,殺一個本人,須至少有三五個人去抵償。但是,我不能只算計人命的多少,而使鱔魚們都腐爛在盆子裏。越多殺,仇恨才越分明;會恨,會報仇的人才不作亡國奴。北平沒有抵抗的丟失了,我們須用血把它奪回來。恐怖必須造成。這恐怖可不是隻等着本人屠殺我們,而是我們也殺他們。我們有一個敢舉起刀來的,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們的老實北平人知道本人並不是鐵打的。多喒恐怖由我們造成,我們就看見了光明;刀槍的亮光是解放與自由閃電。前幾天,我們刺殺了兩個特使,你等着看吧,本人將必定有更厲害的方法來對付我們;同時,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親善的把戲;本人永遠是一邊殺人,一邊給死鬼唪經的。只有殺,只有多殺,你殺我,我殺你,彼此在血水裏亂滾,我們的鱔魚才能明白本人的親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們的當。為那兩個特使,小崔和那個汽車伕白白的喪了命,幾千人無緣無故的入了獄,受了毒刑。這就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從一個意義來講,小崔並沒白死,他的頭到今天還給本人的親善與和平作反宣傳呢!我們今天唯一的標語應吉是七殺碑,殺!殺!殺!

"老人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他的眼光不那麼厲害了。很温柔的,幾乎是象從前那麼温柔的,他説:"將來,假若我能再見太平,我必會懺悔!人與人是本不應當互相殘殺的!現在,我可決不後悔。現在,我們必須放棄了那小小的人道主義,去消滅敵人,以便爭取那比婦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義。我們須暫時都變成獵人,敢冒險,敢放槍,因為面對面的我們遇見了野獸。詩人與獵户合併在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我們必須象一座山,既滿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你看怎樣?瑞宣!"瑞宣點了點頭,沒有説什麼。他看錢伯伯就象一座山。在從前,這座山只表現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卻拿出它的寶藏來。他若泛泛的去誇讚兩句,便似乎是污辱了這座山。他説不出什麼來。

過了半天,他才問了聲:"你的行動,錢伯伯,難道不招特務們的注意嗎?"

"當然!他們當然注意我!"老人很驕傲的一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常常的和他們在一道!你知道,他們也是中國人。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同時,他們知道我身上並沒有武器,不會給他們闖禍。他們大概拿我當個半瘋子,我也就假裝瘋魔的和他們亂扯。我告訴他們,我入過獄,過刑,好教他們知道我並不怕監獄與苦刑。他們也知道我的確沒有錢,在我身上他們擠不出油水來。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嚇唬他們,説我是中央派來的。他們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本人,他們渺渺茫茫的覺得本人將來必失敗——他們説不上理由來,大概只因為本人太討厭,所以連他們也盼望本人失敗。(這是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本人失敗,他們當然不肯真刀真槍的和中央派來的人蠻幹,他們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告訴你,瑞宣,死也並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記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門前找到了許多的小活路兒。我一時沒有危險。不過,誰知道呢,將來我也許會在最想不到的地方與時間,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還活着,今天我就放膽的工作!"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小茶館裏點起一些菜油燈。"錢伯伯,"瑞宣低聲的叫。"家去,吃點什麼,好不好?"老人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去!見着你的祖父和小順子,我就想起我自己從前的生活來,那使我不好過。我今天正象人由爬行而改為立起來,用兩條腿走路的時候;我一鬆氣,就會爬下去,又成為四條腿的動物!人是脆弱的,須用全力支持自己!"

"那麼,我們在外邊吃一點東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剛立穩,他又坐下了。"還有兩句話。你認識你們衚衕裏的牛教授?"

"不認識。幹嗎?"

"不認識就算了。你總該認識尤桐芳嘍?"瑞宣點點頭。

"她是有心的,你應該照應她一點!我也教給了她那個字——殺!"

"殺誰?"

"該殺的人很多!能消滅幾個本人固然好,去殺掉幾個什麼冠曉荷,李空山,大赤包之類的東西也好。這次的抗戰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的升官發財的觀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的,平凡的,象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象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大赤包們不是人,而是民族的髒瘡惡疾,應當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為他們只是些不知好歹,無足介意的小蟲子,而置之不理。他們是蛆,蛆會變成蒼蠅,傳播惡病。在今天,他們的罪過和本人一樣的多,一樣的大。所以,他們也該殺!"

"我怎麼照應她呢?"瑞宣相當難堪的問。

"給她打氣,鼓勵她!一個婦人往往能有決心,而在執行的時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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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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