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2页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老人和韻梅開始討論這件事。瑞宣藏到自己的屋中去。屋中的暖而不大好聞的氣兒使他想再躺下睡一會兒,可是他不能再放心的睡覺,那對丟失了的門環教他覺到寒冷,比今天的天氣還冷。不便對祖父明説,他可是已從富善先生那裏得到可靠的情報,本軍部已委派許多本的經濟學家研究戰時的經濟——往真切裏説,便是研究怎樣搶劫華北的資源。本攻陷了華北許多城市與地方,而並沒有賺着錢;現代的戰爭是誰肯多往外扔擲金錢,誰才能打勝的。不錯,本人可以在攻陷的地帶多賣本貨。可是,戰事影響到國內的生產,而運到中國來的貨物又恰好只能換回去他們自己發行的,一個銅板不值的偽鈔。況且,戰爭還沒有結束的希望,越打就越賠錢。所以他們必須馬上搶劫。他們須搶糧,搶煤,搶銅鐵,以及一切可以伸手就拿到的東西。儘管這樣,他們還不見得就能達到以戰養戰的目的,因為華北沒有什麼大的工業,也沒有夠用的技術人員與工人。他們打勝了仗,而賠了本兒。因此,軍人們想起來經濟學家們,教他們給想點石成金的方法。

乘着一夜的狂風,偷去銅的和鐵的門環,瑞宣想,恐怕就是本經濟學家的搶劫計劃的第一炮。這個想法若擱在平,瑞宣必定以為自己是淺薄無聊。今天,他可是鄭重其事的在那兒思索,而絲毫不覺得這個結論有什麼可笑。他知道,本的確有不少的經濟學家,但是,戰爭是消滅學術的,炮火的放是把金錢打入大海里的愚蠢的把戲。誰也不能把錢扔在海里,而同時還保存着它。本人口口聲聲的説,本是"沒有"的國家,而中國是"有"的國家。這是最大的錯誤。不錯,中國的確是很大很大;可是它的人也特別多呀。它以農立國,而沒有夠用的糧食。中國"沒有",本"有"。不過,本把它的"有"都玩了炮火,它便變成了"沒有"。於是,它只好搶劫"沒有"的中國。搶什麼呢?門環——門環也是好的,至少它們教本的經濟學者差。再説,學者們既在軍閥手下討飯吃,他們便也須在學術之外,去學一學那誇大喜功的軍人們——軍人們,那本來渺小而願裝出偉大的樣子的軍人們,每逢作一件事,無論是多麼小的事,都要有點戲劇,好把大的事情得有聲有。學者們也學會這招數,所以在一夜狂風裏,使北平的人們都失去了門環,而使祁老人驚訝稱奇。

這可並不只是可笑的事,瑞宣告訴自己。本人既因玩炮火與戰爭,把自己由"有"而變為"沒有",他們必會用極密的計劃與方法,無微不至的去搶劫。他們的心狠,會颳去華北的一層地皮,會把成千論萬的人活活餓死。再加上漢們的甘心為虎作倀,本人要五百萬石糧,漢們也許要蒐括出一千萬石,好博得本人的歡心。這樣,華北的人民會在不久就死去一大半!假若這成為事實,他自己怎麼辦呢?他不肯離開家,就是為養活着一家大小。可是,等到本人的搶劫計劃施展開,他有什麼方法教他們都不至於餓死呢?

是的,人到了捱餓的時候就會拚命的。本人去搶糧食,也許會引起人民的堅決的抵抗。那樣,淪陷了的地方便可以因保存糧食而武裝起來。這是好事。可是,北平並不產糧,北平人又寧可捱餓也不去拚命。北平只會陪着別人死,而決不掙扎。瑞宣自己便是這樣的人!

這時候,孩子們都醒了,大聲的催促媽媽給熬粥。天佑太太與祁老人和孩子們有一搭無一搭的説話兒。瑞宣聽着老少的聲音,就好象是一些毒刺似的刺着他的心。他們現在還都無可如何的活着,不久他們會無可如何的都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爭鬥,甚至於沒有怒罵,就那麼悄悄的餓死!太陽的光並不強,可是在一夜狂風之後,看着點陽光,大家彷彿都到暖和。到八九點鐘,天上又微微的發黃,樹枝又間斷的擺動。

"風還沒完!"祁老人嘆了口氣。

老人剛説完,外面砰,砰,響了兩聲槍。很響,很近,大家都一楞。

"又怎麼啦?"老人只輕描淡寫的問了這麼一句,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各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他的處世的哲學,只要槍聲不在他的院中,他便犯不上動心。"聽着象是後大院裏!"韻梅的大眼睜得特別的大,而嘴角上有一點笑——一點含有歉意的笑,她永遠怕別人嫌她多嘴,或説錯了話。她的"後大院"是指着衚衕的胡蘆肚兒説的。

瑞宣往外跑。擱在平,他也會象祖父那樣沉着,不管閒事。今天,在他正憂慮大家的死亡的時節,他似乎忘了謹慎,而想出去看看。

"爸!我也去!"小順兒的腳凍了一塊,一瘸一點的追趕爸爸。

"你幹嗎去?回來!"韻梅象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小順兒抓住。

瑞宣跑到大門外,三號的門口沒有人,一號的門口站着那個本老婆婆。她向瑞宣鞠躬,瑞宣本來沒有招呼過一號裏的任何人,可是今天在匆忙之間,他還了一禮。程長順在四號門外,想動而不敢動的聽着外婆的喊叫:"回來,你個王大膽!頂着槍子,上哪兒去!"見着瑞宣,長順急切的問:"怎麼啦?"

"不知道!"瑞宣往北走。

小文揣着手,嘴上搭拉着半煙卷,若無其事的在六號門口立着。"好象響了兩槍?或者也許是爆竹!"他對瑞宣説,並沒拿下煙捲來。

瑞宣點了點頭,沒説什麼,還往北走。他既羨慕,又厭惡,小文的不動聲

七號門外站了許多人,有的説話,有的往北看。白巡長臉煞白的,由北邊跑來:"都快進去!待一會兒準挨家兒檢查!不要慌,也別大意!快進去!"説完,他打了轉身。

"怎麼回事?"大家幾乎是一致的問。

白巡長回過頭來:"我倒黴,牛宅出了事!"

"什麼事?"大家問。

白巡長沒再回答,很快的跑去。

瑞宣慢慢的往回走,口中無聲的嚼着:"牛宅!牛宅!"他猜想不到牛宅出了什麼事,可是想起錢先生前兩天的話來。錢先生不是問過他,認識不認識牛教授嗎?幹什麼這樣問呢?瑞宣想不明白。莫非牛教授要作漢?不能!不能!瑞宣雖然與牛教授沒有過來往,可是他很佩服教授的學問與為人。假若瑞宣也有點野心的話,便是作牛教授第二——有被國內外學者所推崇的學識,有那麼一座院子大,花草多的住宅,有簡單而舒適的生活,有許多圖書。這樣的一位學者,是不會作漢的。

回到家中,大家都等着他報告消息,可是他什麼也沒説。

過了不到一刻鐘,小羊圈已被軍警包圍住。兩株老槐樹下面,立着七八個憲兵,不準任何人出入。

祁老人把孩子們關在自己屋裏,連院中都不許他們去。無聊的,他對孩子們低聲的説:"當初啊,我喜歡咱們這所房子的地點。它僻靜。可是,誰知道呢,現而今連這裏也不怎麼都變了樣兒。今天拿人,明兒個放槍,都是怎麼回事呢?"小妞子回答不出,只用凍紅了的胖手指鑽着鼻孔。小順兒,正和這一代的小兒女們一樣,口而出的回答了出來:"都是本小鬼兒鬧的!"祁老人知道小順兒的話無可反駁,可是他不便鼓勵小孩子們這樣仇恨本人:"別胡説!"他低聲的説。説完,他的深藏着的小眼藏得更深了一點,好象有點對不起重孫子似的。

正在這個時節,走進來一羣人,有巡警,有憲兵,有便衣,還有武裝的,小順兒深恨的,本人。地是凍硬了的,他們的腳又用力的跺,所以呱噠呱噠的分外的響。小人物喜歡自己的響動大。兩個立在院中觀風,其餘的人散開,到各屋去檢查。

他們是剛剛由冠家來的,冠家給了他們香煙,熱茶,點心,和白蘭地酒,所以他們並沒搜檢,就被冠曉荷鞠着躬送了出來。祁家沒有任何東西供獻給他們,他們決定細細的檢查。

韻梅在廚房裏沒動。她的手有點顫,可是還相當的鎮定。她決定一聲不出,而只用她的大眼睛看着他們。她站在菜案子前面,假若他們敢動她一動,她伸手便可以抓到菜刀。

天佑太太在剛能記事的時候,就遇上八國聯軍攻陷了北平。在她的差不多象一張白紙的腦子上,侵略與暴力便給她劃上了最深的痕記。她知道怎樣鎮定。一百年的國恥使她知道怎樣忍辱,而忍辱會產生報復與雪恥。本的侵華,發動得晚了一些。她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看看進來的人。她沒有打出去他們的力量,可也不屑於招呼他們。

小妞子一見有人進來,便藏在了太爺爺的身後邊。小順兒看着進來的人,慢慢的把一個手指含在口中。祁老人和藹了一世,今天可是把已經來到邊上的客氣話截在了口中,他不能再客氣。他好象一座古老的,高大的,城樓似的,立在那裏;他阻擋不住攻城的人,但是也不怕挨受攻擊的炮火。

可是,瑞宣特別的招他們的注意。他的年紀,樣子,風度,在本人眼中,都彷彿必然的是嫌疑犯。他們把他屋中所有的屜,箱子,盒子,都打開,極細心的查看裏邊的東西。他們沒找到什麼,於是就再翻一過兒,甚至於把箱子底朝上,倒出裏面的東西。瑞宣立在牆角,靜靜的看着他們。最後,那個本人看見了牆上那張大清一統地圖。他向瑞宣點了點頭:"大清的,大大的好!"瑞宣仍舊立在那裏,沒有任何表示。本人順手拿起韻梅自己也不大記得的一支鍍金的,鏨花的,短簪,放在袋中,然後又看了大清地圖一眼,依依不捨的走出去。

他們走後,大家都忙着收拾東西,誰都有一肚子氣,可是誰也沒説什麼。連小順兒也知道,這是受了侮辱,但是誰都沒法子去雪恥,所以只好把怨氣存在肚子裏。

一直到下午四點鐘,黃風又怒吼起來的時候,小羊圈的人們才得到出入的自由,而牛宅的事也開始在大家口中談論着。

除了牛教授受了傷,已被抬到醫院去這點事實外,大家誰也不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牛教授向來與鄰居們沒有什麼來往,所以平大家對他家中的事就多半出於猜測與想象;今天,猜測與想象便更加活動。大家因為不確知那是什麼事,才更要説出一點道理來,據孫七説:本人要拉牛教授作漢,牛教授不肯,所以他們打了他兩槍——一槍落了空,一槍打在教授的左肩上,不致有命的危險。孫七相當的敬重牛教授,因為他曾給教授剃過一次頭。牛教授除了教課去,很少出門。他洗澡,剃頭,都在家裏。有一天,因為下雨,他的僕人因懶得到街上去叫理髮匠,所以找了孫七去。孫七的手藝雖不高,可是牛教授只剃光頭,所以孫七滿可以差。牛教授是不肯和社會接觸,而又並不講究吃喝與別的享受的人。只要他坐在家中,就是有人來把他的頭髮都拔了去,似乎也無所不可。在孫七看呢,教授大概就等於高官,所以牛教授才不肯和鄰居們來往。可是,他竟自給教授剃過頭,而且還和教授談了幾句話。這是一種光榮。當鋪户中的愛體面的青年夥計埋怨他的手藝不高明的時候,他會沉住了氣回答:"我不敢説自己的手藝好,可是牛教授的頭也由我剃!"因此,他敬重牛教授。

程長順的看法和孫七的大不相同。他説:牛教授要作漢,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儘管沒有打死,可是牛教授大概也不敢再惹禍了。長順兒的話不知有何據,但是在他的心理上,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小羊圈所有的院子,他都進去過,大家都聽過他的留聲機。只有牛宅從來沒照顧過他。他以為牛教授不單不象個鄰居,也不大象人。人,據長順想,必定要和和氣氣,有説有笑。牛教授不和大家來往,倒好象是廟殿中的一個泥菩薩,永遠不出來玩一玩。他想,這樣的人可能的作漢

這兩種不同的猜想都到了瑞宣的耳中。他沒法判斷哪個更近於事實。他只覺得很難過。假若孫七猜的對,他便看到自己的危險。真的,他的學識與名望都遠不及牛教授。可是,本人也曾捉過他呀。誰敢保險本人不也強迫他去下水呢?是的,假若他們用手槍來威脅他,他會為了氣節,來吃一槍彈。不過,他閉上眼,一家老小怎麼辦呢?

反過來説,假若程長順猜對了,那就更難堪。以牛教授的學問名望而甘心附逆,這個民族可就真該滅亡了!風還相當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着手,低着頭,皺着眉,他在院中來回的走。細黃沙漸漸的積在他的頭髮與眉上,他懶得去擦。凍紅了的鼻子上垂着一滴清水,他任憑它自己落下來,懶得去抹一抹。從失去的門環,他想象到明生活的困苦,他看見一條繩索套在他的,與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從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本人會一個一個的強姦清白的人;或本來是清白的人,一來二去便失去堅強與廉恥,而自動的去作女。

可是,這一切只是空想。除非他馬上逃出北平去,他就沒法解決問題。但是,他怎麼逃呢?隨着一陣狂風,他狂吼了一聲。沒辦法!

上一页
【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大家在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