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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瑞宣的心裏很為難。八月中旬是祖父七十五歲的壽。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桌有海蔘,整雞,整魚的三大件的席來,招待至親好友,熱鬧一天。今年怎麼辦呢?這個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議,因為一商議就有打算不招待親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許在表面上贊同,心裏卻極不高興——老人的年歲正象歲末的月份牌,撕一張就短一張,而眼看着已經只剩下不多的幾張了;所以,老人們對自己的生
是特別注意的,因為生
與喪
的距離已沒有好遠。
"我看哪,"小順兒的媽很費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議,"還是照往年那麼辦。你不知道,今年要是鴉雀無聲的過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場不可!你愛信不信!"
"至於那麼嚴重?"瑞宣慘笑了一下。
"你沒聽見老人直吹風兒嗎?"小順兒的媽的北平話,遇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時候,是詞彙豐富,而語調輕脆,象清夜的小梆子似的。"這兩天不住的説,只要街上的鋪子一下板子,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這不是説給咱們聽哪嗎?老人家放開桄兒(儘量的)活,還能再活幾年,再説,咱們要是不預備下點酒兒兒的,親戚朋友們要是來了,咱們豈不抓瞎?"
"他們會不等去請,自動的來,在這個年月?"
"那可就難説!別管天下怎麼亂,咱們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瑞宣沒再言語。平,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説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淨憑耳燻目染,也可以得到許多見識。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今天,聽到韻梅的話,他有點討厭北平人了,別管天下怎麼亂…嘔,作了亡國奴還要慶壽!
"你甭管,全給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親友來了,不至於對着臉兒發楞!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給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幾口!"小順兒的媽説完,覺得很滿意,用她的水靈的大眼睛掃
了一圈,彷彿天堂,人間,地獄,都在她的瞭解與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來看看。他的臉瘦了一些,掛着點不大自然的笑容。"鋪户差不多都開了門,咱們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沒生意的,開開門總覺得痛快點!"他含着歉意的向祁老人報告。
"開開門就行了!鋪户一開,就有了市面,也就顯着太平了!"祁老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親搭訕了幾句,天佑到自己屋裏看看老伴兒。她雖還是病病歪歪的,而心裏很細,問了國事,再問鋪子的情形。天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會,商會一勸大家獻捐,他就曉得是要打仗,商會一有人出頭維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消停了。這次,除了商會中幾個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動,商會本身並沒有什麼表示,而鋪户的開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還不能肯確的説大局究竟如何。
至於買賣的好壞,那要完全依着治亂而決定,天佑的難處就在因為不明白時局究竟如何,而不敢決定是否馬上要收進點貨物來。
"本鬼子進了城,一時不會有什麼生意。生意淡,貨價就得低,按理説我應當進點貨,等時局稍微一平靜,貨物看漲,咱們就有個賺頭!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東家們又未必肯出錢,我只好楞着!我心裏不用提有多麼不痛快了!這回的亂子和哪一回都不同,這回是
本鬼子打咱們,不是咱們自己打自己,誰知道他們會拉什麼屎呢?"
"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彆着急!"
"我彆着急?鋪子賺錢,我才能多分幾個!"
"天塌砸眾人哪,又有什麼法兒呢?"説到這裏,瑞宣進來了,提起給祖父作壽的事。父親皺了皺眉。在他的心裏,給老父親作壽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財神一樣,萬不能馬虎過去。但是,在這本兵剛剛進了城的時候,他實在打不起
神來。想了半天,他低聲的説:"你看着辦吧,怎辦怎好!"瑞宣更沒了主意。
大家楞住了,沒有話説,雖然心裏都有千言萬語。這時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來,小文太太象在城喊嗓子那樣,有音無字的咿——咿——啊——啊——了幾聲。
"還有心思幹這個!"瑞宣皺着眉説。
"人家指着這個吃飯呀!"天佑本來也討厭唱戲,可是沒法子不説這句實話。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們的心情的底——教誰壓管着也得吃飯!
瑞宣溜了出來。他覺得在屋中透不過氣來。父親的這一句話教他看見了但丁的地獄,雖然是地獄,那些鬼魂們還能把它得十分熱鬧!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須和鬼魂們擠來擠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聲,趕到屋門口來。"你到學校看看去吧!"小順兒正用小磚頭打樹上的半紅的棗子。瑞宣站住,先對小順兒説:"你打不下棗兒來,不留神把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