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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婆是假的,牙齒。是你打掉的嗎?”兒子搖頭。
媳婦問丈夫:“你們説什麼,你們用漢話談吧。”
“父親不會。”
“慢慢學嘛。”説完,她就端起那個裝假牙的杯子進了另一間房子。
謝拉班突然高聲説:“我要回家!”兒子的口吻變得嚴厲了:“這不可能。你户口在這裏。户口是什麼你知道嗎?”於是他就成為車場的守夜人了。
剛守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專門的停車場。原先的車都停在一個僻靜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層樓房平時不用的安全門裏,門
很小,剛好能放下一架牀,一隻火爐和他寬大的身子。他在這裏喝一點酒,太陽出來前入睡,太陽落下後醒來。這時,街燈已經亮了,樓上的窗口裏傳出電視裏演奏國歌的聲音,一輛輛牌號不一、新舊不等的卡車慢慢駛來,尋找合適的停靠位置。謝拉班看到這些平時在公路上風馳電掣的鋼鐵傢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
到開心。他手裏揮動着一個大肚細頸的扁平的酒瓶指揮這些汽車停在這裏,停在那裏。只是那酒瓶是個司機喝光了裏面的白蘭地後扔下的。後來,他把兒子為他架的牀拆了,在地上鋪上那張曾鋪在躺椅上的頭尾爪俱全的熊皮,聽着火爐裏劈柴的噼啪聲和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機們給他捎來不同地區出產的酒和食物。那時他常常喝醉。一個住在樓上整天被一對雙胞胎孫子
得
疲力竭的老頭和一個拉垃圾的老頭不時來他守夜的小屋裏坐坐。一起緬懷年輕時候的
子。兩個老頭都羨慕他有這樣一份美差。謝拉班喝多了,他聽見自己得意地説:“我兒子是派出所長。”他知道自己不想對比自己還可憐的老頭説這些,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媳婦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兩個朋友道了歉。過不久,帶孩子的老頭來告訴他拉垃圾的老頭死了,他也要回鄉下老家去了。
那天,兩個老頭喝了酒。
謝拉班羨慕他能回到鄉下。
他卻羨慕謝拉班能留在城裏。
謝拉班因此多喝了幾口,分手後,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條橫街。天裏暴漲的河水出現在他面前。岸邊浮蕩髒污的泡沫。因為太多的泥漿河中翻湧不起意想中那樣洶湧的
頭。夕陽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黃。河水帶着濃重的泥腥味穿城而過,最後消失在羣山之中。遠山中嵐氣
濛,淒涼、孤獨的
覺湧上心頭。許多東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頭。直到背後城裏燈光明亮起來,遠山從視線中完全消失,才離開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時,到很累,他知道自己
漸衰老了。天要變了,一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
就是這個晚上,那個小傢伙來了。小傢伙稚氣未卻大模大樣的。
“喂,老頭!”
“我叫謝拉班”
“老頭。嘿嘿,老頭。”
“我是一個有名的獵手,你聽到過我的名字嗎?回去問你阿媽吧!”
“老頭,你醉了吧。”謝拉班猛然咆哮起來:“我叫你把車子停在右邊,不是左邊!”小傢伙卻砰地關上車門,吹起了口哨。謝拉班深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從眼裏
溢出來了。他劈手揪住小傢伙的領口。小傢伙卻扼住他的手腕。他們相持不下。但謝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氣漸漸變小,而小傢伙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了呀!這時,他越過對手的肩頭看見兒子陰沉着臉一聲不響走了過來。
謝拉班説:“快放手,派出所所長來了!”小傢伙沒有鬆手。他兒子的拳頭在小傢伙的面前晃動。小傢伙大聲爭辯,又和派出所所長扭結在一起了。謝拉班硬把兒子拉開。在他摟住小傢伙的同時,兒子拿出手銬,威嚇説要把小傢伙銬走。謝拉班承認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兒子給他留下一束乾,悻悻地走了。
那個晚上,謝拉班為小傢伙準備了吃食。讓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講述那張熊皮的來歷。向他講那些牙齒潔白漂亮的女人。最後,他對小傢伙説:“你要找女人就找一個牙齒真的潔白整齊的女人。”小傢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來,那彷彿是他進城後最短的一個夜晚。
小傢伙每次都給他捎來東西:一捆引火的幹樹枝,點燃後燻除蚊蟲和穢氣的新鮮柏枝,糖果,甘蔗,鼻煙,死野雞,甚至還帶來過一摞連環畫和一把玩具手槍。然後就和他告別,上街吃飯,打下點小注的枱球。
只有一次,他的車夜半才抵達。
小傢伙從車上抱出來大把潔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裏立即充滿了槐花的香氣。他又從車上取下一小袋麥面,説:“做個饃饃吧,家鄉的槐花饃饃吧。”這也是一個過於短暫的夜晚。
謝拉班生火,燒水,和麪,在麪粉中摻進細碎的槐花瓣子。小傢伙睡着了。小屋裏繚繞着甘甜的槐花香氣。
饃饃剛,他就醒了。他的嘴開始笑時眼睛還沒有全張開。
“好了嗎?”
“好了。”
“老頭啊,我們先來看看饃饃上的紋路預兆些什麼吧!”老頭輕輕吹拂自己的十個指尖,説:“讓你拿起的東西告訴我們一個好明天。”饃饃上紋路開闊,眉開眼笑,香氣四溢。
吃這個饃饃時又燒上另一個饃饃。這後一個饃饃也一樣眉開眼笑。
小傢伙説:“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執照了。”
“執照?”
“他們把我執照沒收了。有你兒子。”早上,謝拉班往兒子辦公室送去家鄉風味的饃饃。取回了執照。
兒子説:“叫小傢伙不要再遇見我,他乾的事夠他蹲兩年監獄。”看來事情是真的,小傢伙再沒有來過了。好在充作停車場的街口在這年冬天裏頗不寂寞。半夜還有醉漢唱歌,掀翻垃圾桶。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藍的女人來往招搖。還有一隻野狗在垃圾中尋找食物。這隻狗種很純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種能成為出獵狗的靈
樣子。卻不知他為何
落城市,骯髒而又瘦弱。最後幾個醉漢用一段電線結束了它的生命。後來,謝拉班被告知,凡發現醉漢、暗娼、小偷、
氓都要向派出所報告,並且可以得到獎金。後來又有了治安巡邏隊。那些夜遊者就斷了蹤跡。謝拉班
到寂寞了。坐在小屋裏懷念那個幹了壞事的説家鄉話的,喜歡槐花饃饃的小傢伙。他小屋的門永遠開着。有時聽到有尖利的嗚嗚聲響起,以為是吹風,卻看見警車執行任務。更多的時候卻是風挾着雪花在燈光中飛揚。
新年過後不久,新的停車場建好了。
是兒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歡的樣子。兒子顯然一片好心,那樣他躺在牀上就可以看守這些車子。
現在。在這個槐花初放、香氣濃郁的夜半,謝拉班躺在牀上,在漫的灰濛濛的燈光中,在玻璃的包圍裏想起出獵時住過的巖
、柵寮,它們的味道和月光下濃重的陰影,和它們相比,現在棲身的地方簡直是不合情理。儘管他知道,在城裏,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聽見自己説:“我不喜歡。”他想:人老了,開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了。他把厚實的毯子拉起來,蓋住臉。想象自己已經死了,並有意識地抑制自己的呼。心臟跳動的聲音早就漸漸慢了。他睡着了。夢見了大片大片碧綠的青草。醒來那些青草還在坡上搖曳起伏。夢見青草預兆見到失違的親人。誰呢?小兒子不夢見青草也能見到。大兒子和
子夢見青草也見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聽見自己自言自語了。
他看到説家鄉話的小傢伙從他車上下來。看見小傢伙下車時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機的姿態。聽見他喊:“老頭,嗨!”謝拉班又聽見自己説:“槐花開了。”這時,組成這個城市的建築正從模糊的、似夢非夢的燈光下解出來。謝拉班從牀上起來。那天他花了很長時間把一些廢鋼條綁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樹下,採摘了許多芬芳潔白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