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1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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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胖,而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他臉上那點發亮的肌,已經教人一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他的天才而使人讚歎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寬大一些,於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揹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扎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面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和一下。他老在說話,而並沒說什麼。

“是呀”

“要得麼”

“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象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只轉轉眼珠,或輕輕一咬嘴,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了關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閒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鐘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有過那麼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愁。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愁也無從發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他剛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的舅爺包圍起來,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沒辦法,只好一一敷衍。於是一部分有經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的舅爺都成了護法的天使。佔據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他們由書面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於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後,什麼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並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

“老張!”丁主任最富情的眼,象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到老張的心裡“你是廣元人呀?鄉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嘔,恩施?好地方!鄉親!要得麼!”於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衝動,不大合理。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麼,雖然心裡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只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

“丁主任是個朋友!”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象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楞一楞再答應的。他們的請託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託,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託他帶幾塊肥皂。在託他的人想,丁主任是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裡,順腳走進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

“貨物道地,”丁主任要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託人家帶東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麼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託他?不過,既然託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隻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裡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煙,能買“炮臺”就買“炮臺”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臺”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麯。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面。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場裡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麼;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本什麼也不幹。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象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乾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到悶得慌,於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楞了!

“接著來,沒關係!”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溼。

“幹活是幹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大家的神,就象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有的人被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

“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著說。大家沒有異議。

“還玩這麼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胡牌,輕輕地好象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胡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彷彿寧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象錢那樣有用。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設什麼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可是,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麼,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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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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