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1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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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樹華農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汙衊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託人情才得到手呢。”在這句話裡,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託的要人。

在蛋荒之後,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樹華農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隻大雞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麼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量並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不過,產量雖未怎麼減少,農場的收入卻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蟲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落選的果子彷彿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麼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面的大肥葉子——據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淨,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裡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說上許多關於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面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只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夾起來送給別人:“這麼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他極大方地嚐了兩口湯。工人們若獻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

“咱們這裡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包。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寧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家。據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劇:全能的藝術家。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家,倒也沒什麼。到了抗戰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麼也拿不出來。這也不算什麼。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或者,乾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的教師,或到機關中服務,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學習,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家。

他在抗戰後,也曾加入藝術家們的抗戰團體。可是不久便冷淡下來,不再去開會。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可是,那些團體並沒有對他表示敬意。他們好象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麼說:誰肯出力作抗戰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藉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秦妙齋退了出來。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覺得這樣的敗退,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偽,而是因為他的本領出眾,不見容於那些妒忌他的人們。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辦一個什麼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癮。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號召。在這之後,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當他和別人閒談,或獨自呻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家的,都為了什麼?什麼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麼叫作清高的是誰?”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口,輕輕地點點頭。

“就連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麼?

”可是“你怎麼活著呢?你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呢?”有那心直口快的這麼問他。

“我,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給我!”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化。這使秦妙齋時常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的提出“爸爸”來。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著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後一撲納心地在家裡看守著財產。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可是,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彷彿天然是對頭。妙齋不聽調遣。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願意在家裡蹲著。老人沒有旁的辦法,只好儘量地勒著錢。儘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這點錢,到妙齋手裡還不夠還債的呢。我們的詩人,是受著嚴重的壓迫。掙錢去吧,既不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既受著壓迫,他滿想在藝術界活動起來,給神上一點安。而藝術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麼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裡去。投江是件比較難於作到的事。於是,他轉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

“頂好是退隱!頂好!”他自己念道著。

“世人皆濁我獨清!只有退隱,沒別的話好講!”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髮象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雖然身量很高,可好象裡面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象個大龍蝦似的那麼東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彷彿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著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場。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著一株小松嘆了口氣,而後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上午一點鐘吧,天上有幾縷秋雲,陽光從雲隙發出一些不甚明的光,雲下,存著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只有江岔子裡的已經靜靜地顯出綠。葡萄的葉子就快落淨,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裡的山、江、花、草,他到一陣難過。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彷彿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情極複雜,複雜到了既象萬俱來,又象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坐了許久,他忽然在複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

“我應當住在這裡!”他低聲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是那麼簡短,可是裡邊帶著無限的慨。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獨自在異鄉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著池裡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金黃的腳掌,扁而象塗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更難過。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幹嗎活著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志願,有理想,但是都有什麼用呢?想到這裡,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碎,扔在地上。他發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面走,心中好象在說:“我要罵他們!就在這裡,這裡,寫成罵他們的文章!”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著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他要到院中點新鮮空氣。安閒地,手揣在袖口裡,象採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裡走。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只有不快,用不著什麼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著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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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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