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駭浪行舟輕乘羊皮艇獨身戲寇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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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領命,到了上房把水放下,伺候來客洗完,打著笑臉,躬身問道:“你老貴姓?”來客答道:“我叫馬雨辰,連名字都告訴你,省得你費事。那源髮長的少東馬康是我最小的徒孫孫,人倒愛好,可惜年紀輕輕沒什出息,頭一次出遠門就累病了,真叫我灰心。你還問什麼不問吧?”說時二目神光炯炯,威稜人。丁六那樣久經事故的機靈鬼,竟被他兩句話堵住,看出詞不善,又聽說起馬家少東是他徒孫,料知沒錯,心已放了一半,不敢再問,賠笑答道:“請教一聲,為的是好招呼,馬老太爺休得見怪。”方要告退,馬雨辰忽將包袱解開,取出一個小鐵皮包就的木匣,封鎖甚固,連同十多兩銀子,遞與丁六道:“這裡面都是紅貨,我一身家當俱在其內。我平總是心忙,人沒來,我偏搶在頭裡。到了,一個人又是心煩坐不住,左近還有個朋友,打算坐坐去,把東西放在房裡面我終有點不放心,還是櫃的好,另外十兩銀子算是定錢。他們來了,說這房我們已經包下,不許再讓一間給外人,還有一兩碎銀子送你買碗酒喝,我去去就來,也許待得久些。憑爺是誰,不許開我這口箱子。我只向你們東家說話,連我徒孫都不行。”一邊說,仍將包袱結好,進那三細木,起身即往外走。

丁六為人最是貪小,忙把一兩賞銀掖起,又覺這等有名望的大商幫,請還請不到,哪有先收定銀之理?事太不經,忙喊“老爺子留步”時,就這微一耽延的工夫,馬雨辰已走出門去,過了院子。丁六才想起事太突兀,又有店東的那一番話,人去不好代,忙又回身,抱起那口小木箱,拿了銀子,追將出來,口裡連喊“馬老爺子留步”心還想前店的人聞聲可以攔阻,誰知追到前面店門,眾人倒都驚動,哪有來客蹤跡?

這時吳勇已回到前店,傳語手下戒備,一面命人上路去,裝著二撥接客,暗中查探源髮長客幫中有無這麼一個來客,速即飛馳歸報;一面在櫃房中等候丁六回信。忽聽丁六急喊跑來,手裡拿著一個小木箱和兩錠小銀子。喚進櫃房一問,丁六先聽眾人說好多人俱守在前面,並無一人看見來客出門,已知不妙,見了吳勇,只得實話實說。吳勇聞言,也摸不清是何路數,一拿那小木箱甚輕,來人已去,只得暫且存櫃,吩咐留心看守,不可妄動,靜候人來,自見分曉,心還在想來客或許與源髮長是一路。

待了片時,頭撥接客的著一人先行趕回,說第二撥人趕去,得知店中來了怪客,源髮長少東病得頗重,全幫並未分人先來,看店的早已回去,如今大隊騾馬車輛已進鎮,就要進店等語。吳勇益發斷定先來姓馬的是有心上門尋晦氣,細一尋思,這老傢伙看去雖是扎手,自己人多,勢也不弱,豈能容他欺到頭上!且先將買賣應承下來再作計較。

不多一會,醫生得信趕來。跟著源髮長少東馬康的從人、帶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徑往北院陳設。最後才是大幫到來,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鏢師和車把式不下二百餘人。為首一輛三套大馬車裡面臥著馬康,一個親信人相陪在內,兩名鏢師跨沿。車把式一新青布襖褲,也是緊身密扣,手執丈八長鞭,搶步向前,拉著頭套牲口嚼環,由店門青石砌路上,輕車路,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進。另有十來個親信人等鏢師,車到店門,紛紛跳下,跑步向前,趕在頭一輛大車的前後左右,蜂擁而入,只剩車把式趕著空車往騾馬院中跑去。後邊大隊也相繼跟蹤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無數駝馬嘶鳴之聲,烏煙瘴氣,鬧過老大一陣方始寧息。

吳勇早隨往北院中張羅,招呼馬康上炕,倚炕坐定,把備就的醫生陪了進去,診完脈開了方子,店夥飛跑抓藥去訖。見馬康雖然恃強掙扎,人已燒得周身滾燙,隨行諸人只管問暖噓寒百般趨承,均不愛答理,也不肯吃東西。知他嫌煩,便告退出來,尋了幫中一個老客,去至櫃房中敘舊,備些酒菜,相陪小酌,就便探詢適來怪客是否和他東家有什麼淵源,東家平素有無仇人,來時途中可曾發生什麼怪事,以便應付。

這老客也姓馬。名進財,是馬康遠族叔伯。他雖在幫中地位不高,卻是從小由學徒熬到外櫃,長年出外跑道,經驗宏富,人也明幹練,江湖上的什事都不甚外行,頗得東家信任。源髮長買賣在青海是第一家,西北諸省,是大地方都有分莊。這等地位的有好幾十人,在老店還不怎顯,出外卻成了一個次要腳。西北客店,為商幫客接風洗塵原是常有的事,似這樣單獨邀請揹人小酌卻是罕見。馬進財本知店東不是善良人物,不過貪他店大,起居飲食樣樣方便周到,好在本身財雄勢大,斷定不敢胡來,多花幾個錢財東並不在乎,所以每次投店俱未攔阻,久成了慣例,更不便招怨惹事了。吳勇也知他老練,常打招呼,算是彼此心照。這次馬進財剛一落店,洗臉漱口,換完衣服,吳勇便是親身邀往敘談,已料有事。一進櫃房,賓主坐定,說了幾句,店夥忽端進幾碟緻酒菜,更疑他想買自己的口,當時便要起身辭謝。吳勇先恐客人疑怪,本淡淡地隨口探詢,不願實話實說,見狀知他誤會,只得力示無他,把適間怪客來時情景實話實說。

馬進財只是拈髯搖頭,一言不發,等吳勇把話說完,尋思了好一會才答道:“青海姓馬的,十九都是我們一家。我從小就在櫃上,是東家的近人,和有頭有臉的差不多都見過,並沒這麼一位。適才仔細尋思,只一位有大名望有大本領的老前輩,生相舉動與你說那位老客有兩分相像。但他老人家的真名只一個字,不叫雨辰,曉得的人甚少。連我也只前十年,老東家打發我裝了兩大車銀子和一些禮物,由西寧送往寧夏鄉間他一個好朋友家中,說他老人家來信相借,立等使用,背地對我說起他的真名,才知就裡。至於他那外號獨行神叟鐵梧桐,久已名震江湖,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吧?如若是他決不會尋我們的晦氣。但他老人家先住玉樹,還常出門管點閒事,自從那年青海西藏界青沙嘴,他門徒給他修造的一所莊子落成,好些朋友門徒都搬去與他同住,就當年給他共祝八旬大慶,由此家居納福,不再出來。你們和他素無過節,到此則甚?所以又覺不似。除此之外,就有幾位人物字號,則和他所說輩份不對,再者年貌神情也都不十分像。他身雖長,好似胖些。依我多年江湖上的閱歷看來,此人決不是個好惹的。如真有大幫客貨同來還不要緊,越是孤身,必有所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回來務要好好待承,敷衍過去,免得出了亂子,不好收拾。”吳勇也是走慣順風,心狂氣做,起初請馬進財盤問,只恐怪客真是源髮長的長老主要,怕得罪他,傷了財路,並非怕他尋事。及聽說起怪客頗有幾分與當年名震西北的青海玉樹鐵梧桐獨行神叟相似,雖然吃了一驚,後來馬進財一說不是,便未在意,聞言笑道:“馬客人,你我彼此心照。不是我吹,如真是鐵馬大爺駕臨敝店,固是貴東家的尊長,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麼也該好好接進來,好好送他上路。即便他不是鐵馬太爺,只要與寶號源髮長有一點瓜葛,我們多年客主,必有一分敬意。要是外人要到小店發歪,不是我吹,兄弟我不算什麼,敝東家在這黃河兩岸闖蕩多年,也頗有個名頭。我們做的是生意,他拿客禮來,我按主道走,也不管他是孤身寡身。真要上門找便宜,一頭挑蔥,兩頭挑蒜的,管教他走得進來爬不出去。只不是寶號同人,就好辦,提防他則甚?”馬進財人甚深沉,適才尋思,本已觸動,連路上所遇之事,因自己尚拿不定那異人究竟是什麼來路,好在決不是和自己一行人過不去,恐其別有作用,不便給他說破招恨。不過少東正病,沒想到來路所遇異人也落在他的店內,又似特意上門尋找晦氣,自己人畜財貨又多,既住他店,終以無事為佳,所以淡淡點他幾句。不想夏、吳諸賊喪門照命,吳勇沒有省悟,認作尋常商人怕事口吻,大發狂言。

馬進財聽他直連獨行神叟都不怎樣看在眼裡,心中老大不快,暗忖:“我好心好意,看在老客老主,勸你幾句,你倒這樣不知好歹。平我只看出這廝不是善類,上下游客商常時出事,定與省城水寇夏三黑通著聲氣,還不知他有一個好漢東家。全幫常住他店,雖說沒出過事,並還好好待承,那一則仗著鏢局名望和隨行能手眾多,二則看在肯花錢份上,不敢樹敵斷路,怕巧成拙罷了。看他如此兇橫豪強,倒要聽聽他是什麼來頭,以備萬一出事,好佔腳。”仍然不動聲,拈髯笑道:“貴財東是哪一路英雄,我怎的從未聽人說?何妨說出尊姓大名,我們走外路的遇事提起,也好得個照應。”吳勇原本機警,只為適才頭次受怒發,一時氣浮,又錯當馬進財久慣江湖必有耳聞,說漏了口。吃這一間,反倒不便掩飾,只得說道:“敝東便是現在撫臺大爺的好友。

撫衙何總教師的師兄弟,蘭州西關金天觀虎爪真人常祖師爺的心愛徒弟,黃河兩岸到處聞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爺。”言還未了,忽聽後窗戶外似有人罵了句:“好不要臉的狗娃!”吳勇心中一動,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過道,這時正有幾個住客上街買東西回來,一路說笑,由院中走過,好似適逢其會,並無人在窗下窺聽嘲罵,也就不以為意,仍接口道:“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還不知道麼?”西北荒寒之區,野牛野騾之類的猛獸到處結隊遊行,往往一過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無幸理。更有怪風矗如山嶽,中夾火星,飛塵揚礫,凝聚不散,瞬息數十百里,如萬雷齊鳴,驚天動地,人畜當之,九死一生。常跑長路的專講究耳目靈,見多識廣,以便趨避。馬進財從小就跑外櫃,最擅長是耳聽,無論盜賊異獸以及數目多少,相隔百里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聽就知分曉。適才明聽出罵人的聲音在房簷上面,吳勇竟未覺察,雖然暗笑他蠢,因吳勇不但與夏三黑通著聲氣,還代他在此開店,知是手下親密黨羽,也自心驚,當時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櫃的和夏三爺是好朋友,我早就有個耳聞了,卻不料還是同夥發財,那就無怪乎生意興隆了。”說罷揭過,又提了一些閒話。

吳勇心氣漸平,越想今說話越冒失,尤其是過道隔窗好幾丈遠,適才窗外罵人的聲音又巧又近,自己聞聲外視,那幾個歸客已然走進偏院門口,笑語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底也不該輕易對外吐,一陣胡思亂想,不覺心神不定,煩躁起來。

馬進財見他躁妄不寧,便即道謝告辭,始終不再提起前事。吳勇轉託他不要向人提起。

進財淡淡允了,作別自去。

吳勇暗間店夥,怪客並未回來。當著進財,雖說了那套狂話,因那窗外罵聲來得奇特,不像巧合,自思真實本領有限,每次行事全仗人多勢盛,知己知彼,料得事準,再不就靠上下游水裡下手,對方又多是尋常商客,真遇見有大本領名頭的能手鏢師隨行,依然不輕招惹,所以從未失風。想來想去,江湖上也沒什強仇大敵。只去年秋天,有一水好買賣落在北號店裡,打著一個新鏢局的旗號,保的紅貨,人數又多,鏢師姓潘,年紀甚輕,像是初出跑道,人卻幹,不知怎的,當晚就被他看出自己破綻,同來還有兩個副手和一個趟子手,當時借題發揮,賣了兩下見識。先見這幾人不容易吃,本想放過,一則恨他初次出馬,不因親及友提個名兒姓兒,也沒把事清楚就把自己當作黑店,遽然賣英雄,自居好漢,明是打招呼,暗中卻是示威,欺人大甚。二則自己想不在本店行事,連久跑江湖的人,除了通氣的不算,極少知道。看他那樣年輕狂妄,嘴必不牢,被他得了便宜賣乖,傳說出去,諸多妨害,但又怕做他不翻,不敢妄動。正在為難,恰巧夏三黑同了兩個有本領的水路朋友無意到來,壯了膽氣。事也真巧,本客也是一個少東,原與姓潘的是朋友,手底也自不弱,年輕躁,因是紅貨,行李箱筐不多,嫌那風塵勞頓之苦,幾次要改走水路。那趟子手是個積年老油,說黃河水寇素多,帶有貴重物品,縱說鏢師本領高強,客人也是行家,終以不惹事為妙,再三攔阻。客人本就掃興,這到前又連遇上兩天大風沙,行時執意非僱船改走水路不可。按說客貨一上路,行動之權全在鏢師身上,不能任胡來,即此已犯大忌,何況當又疑心落了黑店,更該小心才是。誰想反奴為主,只那趟子手苦勸了一陣不聽,鏢師們竟未攔阻,說話隨便,又不謹密,直似有心叫陣一般,這一來,更認他自投羅網,哪肯放鬆?連夜派人往下游送信,佈置停妥。又偷聽到要次中午起身,特在碼頭上備下三隻大船,由三黑和同來二友分任船老闆,各帶兩個黨羽,兩隻作為空船,一隻作為自上裝了客貨,到鎮上岸,備他不往店家,自己出外選僱。次早得了客人說出午飯後走的信,索親身進去,故意套情,拿江湖話點明,表示兩不相犯。誰知白忙了一夜,那姓潘的竟信以為真,反說明所保是什紅貨,價值多貴,僱船的事給店家,不在乎錢。還託自己照應,打聽水路朋友地段姓名,以便遇時好請高手讓道,和背書也似,行話極,異常謙恭,也不避忌客人,迥非昨之比。按說人家光明快,既打了這樣招呼,本應彼此留道,個朋友才是。無如貪心過重,三黑的情,已然勞師動眾,勢在必行,只把話告知三黑,仍就照前行事。原擬客貨任上何船,餘二船上兩能手再改乘三黑羊皮筏子追去,下還有多人佈置埋伏,對方縱有天大本領也難逃過,何況又是不會水的旱路朋友。客託僱船更是省事,因走下,無須率了多人,便把為首三人並作一船,連兩名同黨共是五個能手,恰好一人服侍一個。方準備給客回信,請其看船,忽接省城飛馬急報,說乃師金天觀常明元祖師爺立等,他騎了撫臺大人原來快馬即速趕回,有要事相商。三黑對乃師奉若神明,又是向撫臺大人借來好馬,料知必有緊急要事,好在這類事已是家常便飯,那兩個水路朋友本領水比他還高,不在場也不妨事,何況還有自己足智多謀,料無一失,囑咐了幾句便騎原馬趕回。為防萬一,還添了兩名有好水的助手,共裝著六名船夥。午飯後親送客人上船,細查三鏢師上船時的動作言談,除那趟子手一人像是行家外,處處顯出不慣乘船之狀。剛一上船便和客人憑窗外望,指點水景,好似十分希罕,說了好些怯話。當時心裡越發放寬,算計船行下水,即便對方武藝高強,恐自己人受傷,途中不輕下手,至晚夜來船到大王渡前面無人之處,埋伏也必發動,兩下夾攻。如還硬截不成,只把活舵一拆,船底活子一拔,船即沉落,灌也把他灌死,哪還怕他跑脫一個?兩地相隔只數十里,遲到明早,定接喜信無疑。高興之極,召集店中同夥,預先喝了一回慶功酒,盡歡大醉而眠。次醒轉,剛想起昨之事,便聽客屋正進來一個大王渡的同夥,心花大開,連衣服也沒顧得穿,翻身縱起下炕,伸手扯了一條褲子,套上兩腿,邊提褲邊應聲邊往外跑。來人本為探信而來,進門見人先問,已知客人昨午動身,卻未截上,心中驚疑,來尋自己細問,聽了應聲便沒再向旁人問答。自己出外一見來人,是水鬼崔四爸陳年同夥,面憂疑,料知凶多吉少,把一腦門子高興全打向九霄雲外,忙問就裡,才知大王渡的埋伏等到定更以後,還不見客船到來。頭子魏三,以為肥羊不是變計不走水路,便是改了行期,他恐事有差池,力主眾人仍在原地埋伏以防不測,自己連夜飛跑,趕來探問。沿河而行,未見船影,中途忽然天陰,月被雲遮,雖未看真,也沒見河中有一點燈火。適才到店,得知客船昨午開行,如說中途動手失風,船已沉沒,船上諸人俱,決不會全數被害,一個難逃。再者船上客人有此本領,或是開行,或是回來找晦氣,也萬無不見之理。只中途遇見沙起壩將船淤住,進退不得,比較近情。但本船的燈光決不會滅,尤其那羊角信號明燈和求救旗花更該點起,怎的全無動靜?商量了幾句,想不出是何原故,知道上下游許多渡口,同黨眾多,那船誰都認得,船頭船尾又設有遇見即助的下手暗記,如若回舟上溯,定被發覺,早該接報,並且也無回舟之理,料定還在河內,白易見。方沿河巡視,忽又一大王渡同黨氣急敗壞跑來,見面便說,昨船已在半途河中發現,果被沙淤住、只是一隻空船,人貨連行李一齊失蹤,還短了兩條跳板。細一考問,原來昨夜崔四爺行後,水鬼魏三越等越不耐煩,有心不等,又恐客人起身大晚,或是中途受阻停滯,誤事受責。他原有四隻小船和二十來名同夥,想與其枯等,何如上前去。好在來船有信燈旗花,老遠可以看出,小船行速,回頭也來得及,便分了兩船,親自逆上駛。走了半夜,連發幾次旗花,終是黑沉沉不見回應,斷定船未起行,正自有氣,怪頭子和吳勇事前不給個信,讓大夥熬夜苦等,打算索船上一睡,命手下分班往鎮前趕來請示,臊臊二人的脾。剛躺到船內睡,忽被手下喚醒,說船在前面被河中沙淤住。縱起一看,雲破月來,果見那船遠遠擱淺在沙壩之上,忙命搖近。先不見人,以為俱都睡,還未疑心出了亂子,裝著過船相助,連喚幾聲不應,才起了疑心。黃河沙,漲落無恆,一看水漩,船左積沙已漸衝散,船右的沙仍然堅凝,任憑急沖刷,知道這河是反,似散還緊,看似凝積不動,說散就散,立刻變成數千百條濁泥湯,滾翻花,急漩而逝,瞬息即沓。一個不巧,左近又起沙堆,己船正當船右,恐被新沙膠住,仗著手法,一同用力在急中拼劃,繞向船左。這一繞劃費有頓飯光景,恰好雲靜天空,明蜻墜,孤懸長河臥波之上,天也離亮不遠。有這工夫,又把大船繞了大半轉,船窗開,自然無微不見。魏三見船內通沒一個人影,情知不好,船靠不攏,忙命水手用撓鉤援上船去一看,搜遍全船,休說是人,連行李都沒有一件,只不見兩塊大跳板和撐船的篙,船艙船面有大小几點血跡,似已動過手,可是敵我雙方不見一人,事情太怪。疑心成功以後為沙所阻,急於回店。但那裡正在中途,上下游都是自己人,下游河身更是筆直,點起旗花盡可望見,派舟應援,何至於要人下水用跳板載渡貨物,好生不解。嫌上駛太慢,忙著派人起岸,趕往店中送信,問個明白。仔細一尋思,客人紅貨只有兩箱,行李人只一件,外有兩個衣包,查看神情,決不會水。頭子昨同來的兩個水路朋友,俱是河南著名大盜,為了犯案太多風緊,千里來投。其事不過半年,有名的手辣心黑,頭子因他藝高名大,始終以客禮相待,不算同黨,必是見事生心,臨時見財起意,先動手殺了鏢師客人,然後出其不意,將同去的自己人也一齊殺害,藉著沙阻行舟之便,用跳板載了貨物,入水推行上岸,起早逃往他鄉。為了故佈疑陣,好使人疑對方所為,特地連客人遺留下不值錢的行李也一併帶走,那篙卻當作扁擔用了。三黑本領尚不如他,幸未同去,否則難免同遭毒手。越想越對,忙著人飛馬報知三黑,一面分人,沿河兩岸搜索遺蹤。果在離停舟處不遠的斷崖上面,找著兩截竹稍和兩截鐵篙尖,另有一短鋪蓋索在一起,那兩跳板也在附近淺沙之中,那隻大船經人守候,便退駛回,再細一搜,船壁上還有人血,寫著一個“巧”字,此外別無遺蹟。三黑自免不了一陣子暴跳,也曾幾次派人往二人老家查探,到處打聽,並無人知道這二人的下落音信。二人一個光身漢子,一個老家孟津,全家早在一年前官司緊急時逃避一空,雖無法證實,遲早尋到本人,就無話說了。這家鏢局原說總號北京,晉、陝、新、甘均有分號,鏢頭賈銘,號蒙士,本領高強,外號大公雞,創立字號不久,專門代人保送紅貨。及至向各方面一一打聽,俱沒聽說有這麼一家鏢局。先料業已出事報散,嗣見連鏢頭和那幾個鏢師都打聽不出。事大離奇,才想起那鏢頭姓名外號別緻,乍聽時頗覺刺耳,三黑外號分水蜈蚣,他叫大公雞,豈不正是對頭剋星?姓名又與“假名矇事”聲音相同,再回想到來人詞行徑,可疑之點也甚多,許是三黑有什仇家,假扮鏢師富商上門找晦氣,原打算和三黑過不去,誰知本領不濟,給那兩個水路做翻,又來了個窩裡反,把同去的三黑黨羽暗算做掉,一看紅貨竟是假的,悔已無及,只得上岸逃走,但又把那幾件假紅貨和行囊等累贅之物帶走則甚?至今想不出是何原故。事經多時,也沒人尋來探問。

今天這個怪客,或者與那被害諸人有關也說不定。三黑近年何等勢盛,既然知道這店是他的買賣,居然敢於單身到此。適才去時說往鎮上訪友,不是另有厲害同黨,便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倘若真是個有大本領的對頭到此,店中人數雖多,因一向文做,平素又容不得人,並無一個真正好手,遇上勁敵仍是麻煩。

吳勇幾番一遲疑,時已人夜,酒意一消,適才那股子盛氣早餒了下來。正在櫃房內外往來盤算,胡思亂想,忽聽後面人聲喧譁,方要命人去看,一個店夥氣急敗壞跑來說道:“適才走的那老傢伙回來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並說定銀早已櫃,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論,他真不講理。我們這邊人多,他一點也不含糊。

張黑手喚住丁六,和水螞蚱趙四、鷂子王殿奎上前想鎮嚇他,話不投機,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個七顛八倒。當時犯了眾怒,連別院的人也都趕到,幾個人一擁齊上,沒一個近得他身的,挨著一點就倒。未動手前,源髮長少東著馬掌櫃出來,請他進去,願將上房騰出讓他。他一點也不作客氣,反向馬掌櫃買好,直罵我們驢的欺人,管馬少東叫徒孫孫,如不看他情面,非佔全院不可。也是張黑手氣他不過,問他:‘你一人住這個房子,你的客貨現在哪裡?’他說:‘我睡覺格式一晚上要換一百零八處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爺有錢,喜歡包你,你配管嗎?’說話又損又壞又刻薄,得人不過氣來,萬分無法,實忍不住,才動的手。如今事已鬧大,別院客人全都驚動。打是打他不過,嘴裡又不乾不淨,看神氣是專找我們來的,差不多什麼底都讓他這張老損牙口給洩了,頭子快想個主意才好。”吳勇聞報大驚,一問門口幾個店夥,俱說人人留心,竟無一人見他走進,情知跟斗栽定,尚幸自己適才沒有在場,如若在場,看不過去,一樣難免動武被打,更是沒法下臺。現時只要舍臉,還能有個彎轉。仔細一想,硬的不行,只好軟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聽喧譁動手之聲,方料有人出面勸解,源髮長客人又肯讓房,必已將對頭勸進上房,事情平息。及至進了北院門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著不少店客,紛紛頭接耳,店中百十名店夥,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見動轉,餘人俱都滿面驚急之。怪客馬雨辰,正和馬進財負手閒談,神態從容,狀若無事。馬進財不住打拱,似在賠話。馬雨辰只將頭微搖,聲音都低,也不知說些什麼。

眾店夥見吳勇到來,方走過。吳勇將手一擺,方要向馬雨辰身後走去,忽聽他大聲說道:“我不是不賞你們的臉,這些兔蛋大可惡了!等這驢的店東到來,老太爺非教訓他一番不可!”吳勇捱了個窩心罵,氣憤不打一處來,無奈現有許多徒黨都被人打倒,強弱相差太遠,沒法慪氣。光不吃眼前虧,就這樣領了罵過去又覺不甘,忽然一個轉念,停住腳步,裝未聽見,指著眾人使個手勢,大聲喝罵道:“你們這群狗娃!我平怎麼說的?別家的店欺客,我們這裡卻要本分規矩。客店裡哪省貴客都有,口音不同,難免聽錯。不論客人發什脾氣,來者是財神爺,高接遠送,不許還口得罪。怎我往南號去這一會,便將客人得罪!我要賠不下禮來,明天都給我滾那娘蛋,莫在這裡給我丟人現眼!”邊說邊拿眼偷覷馬雨辰,觀察動靜。他只管連唱帶做,有聲有,馬雨辰直似不曾聽見。

吳勇正沒個臺階下,就此過去,又恐自吃人虧,鬧個無趣,事情越發僵透。後來旁觀諸客中有幾個老實人,沒聽出怪客語中深意,不知吳勇過惡和自己前途危險,轉以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過意,一人趨近前去,躬身說道:“店東已來教訓他們。這位老爺子想必還未用過晚飯,何妨高高手放過這班小人,看在我們薄面,請進房去飲食安歇吧。”吳勇立即乘機向前深施一禮,說道:“他們一時糊塗,沒明白,以為老爺子是源髮長寶號同人,更不該有眼無珠,冒犯你老人家。在下方才得信,請老爺子消一消氣,必定責罰他們,與老爺子賠罪就是。”馬雨辰笑嘻嘻地問道:“你說這話,當真不屈心麼?也罷,攆人不上一百步,只你當著這位馬掌櫃的認頭服低,不混充人物字號,房子我算讓了,免得為你們這群驢的,擠得人家病孩子搬家。”吳勇正愁他即使收風,仍要定上房,對源髮長不過,聞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沒老爺子這樣聖明的!這北院實已被先來客人包去,不便移動,就算人家肯讓,也不是我們做買賣的規矩。小店在甘、涼路上也頗有一點名望信實,寧舍千金,不願倒了牌號。這事實是我們夥計的錯,情願認罪領罰。除北院外,南北兩號店房任憑挑選。就有人住,也想法給你老讓出,決不敢再絲毫怠慢。”眾客人中,只有幾個是東院住的大幫藥商,因是久慣往來川、康、甘、青各地,久經陣仗,見多識廣,因聽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門發歪攪鬧,料知來者不善,派了幾個老江湖來此窺查動靜,以便相機應付。見店家情虛,來人決是能手,看出有異,袖手旁觀,沒有作聲。餘者都是住西院的兩小幫西商。這類商人多半嗇算小,膽更不大,慣於乘機趨奉,合買好,以冀占人一點小便宜。先被馬雨辰震住,沒敢十分開口,只有三四個老實人看不過去,略微相助勸解。及見馬雨辰忽轉口風,好說話,一個個都想討店東的好,以圖還店賬時少算點錢,紛紛搶在頭裡,一面勸解,一面故意高聲稱讚店東買賣公道,委曲求全,這般大店,從不欺負外鄉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馬雨辰見他們醜態難堪,話更不能入耳,突將雙目一瞪,怒喝道:“你們這些少眼無珠沒心沒肺的!連個好歹善惡都分不清,明上路,都是宰貨。自己全不明白,身在夢中,還有什心腸給人解圍!虧你們還恭維人呢,你問問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錢不給房是夥計的錯,怎又說除北院外,別房就有人住也給勻出。難道除北院外,別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還實告你們,他這些話,指的就是你們這些愛財不愛命的西院住客。東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軟吃的大客幫。我假如要住東院,他又該舍臉賠話了,不信,你們就試試。”說罷指著兩個發言最多的西商,對吳勇道:“我已給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難你要住東院。你只把這兩個人的房子勻讓給我,要不你就把東院全院讓出,隨你的便。”吳勇正悔自己心虛情急,說錯了一句話被他問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辦,偏是這樣對面審賊,無法圓轉。二客雖然貪小,當著眾人,豈不證實對頭之言,越顯店家勢利,畏強凌弱,這又如何應法?看對頭詞意堅決,不允還是不行,想了想,委實難以兩全,只得賠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錯,恐再招老爺子生氣,話沒代完你老便認了真。一文照顧便是財主,開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說南北兩號,是說餘房甚多,忘了提開東院。這東、北兩院已被人家原幫貴客們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說那話,是因別房住的俱是積年有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們住房,我舍臉前往求商,也必賞給我一個薄面。再說西院,好的閒房尚多,出門人都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將大化小,將小化無,按著素來情義,決不願我店中生事。我自信總有幾分商量才敢應承,給你老這一打哈哈,倒顯得我們不成人了。”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會說。你們要是人,我還不來找你呢。”吳勇見他口風又緊,恐怕越說越不中耳,難免宣揚隱事,無法落場,反倒誤事,沒奈何,忍氣聲答道:“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兩間房嗎?我先給你老勻去,能讓與否,卻不敢定呢。”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吳勇裝未聽見,剛要點首,請那二人走向一旁說話,馬雨辰已高聲叫道:“不用鬧鬼費事!老西愛財怕事,我猜也讓定了。”那兩人也是小幫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借此白住,有心相讓,及被馬雨辰當眾大聲一叫破,面子上實掛不住,急得滿臉通紅,不由發了倔道:“俺老西出門住店,不賒不欠,沒情,憑爺是誰,俺也不讓。反正沒收誰的定錢,誰讓誰是雜種,俺可不管旁人。”說完,怒氣轟轟轉身就走,同幫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噥噥地跟著散去。把個吳勇於在那裡,急不得惱不得,引得東北兩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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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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