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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秀崔媽也都被驚醒過來,便慌着往依凡房裏跑。只見依凡坐在牀沿上,披頭散髮,滿臉是淚,向黃裳道:“阿裳,你弟弟他,他去了!”黃裳大驚:“媽媽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心裏卻知道依凡所言不虛,必定有事發生了。然而口裏還只管安,説:“媽,你別急,我這就打電話給小帝,讓他自己同您説話。”電話打到黃府,是個下人接的,説帝少爺在醫院住着呢。黃裳暗罵自己發昏,又忙找號碼撥往仁心醫院,這回接的是個護士,客氣地説請她等一等,這就去找黃先生來聽電話。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卻跑回來驚疑地説,黃帝不見了,他的病房是空的,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去了哪裏。
黃裳心裏頓覺不祥,向大家學説了電話內容,家秀崔媽也都緊張起來,崔媽便慌着要出外去找,家秀再往黃府打電話通知黃家風。依凡卻淚道:“我是他媽,我知道他出了事了,他剛才來跟我告別,還求我説,他去以後,就再也不要回黃家,也不回北京祠堂,他説他不願意再姓黃家的姓,他問我,當年為什麼不肯帶他一起走,是不是隻疼姐姐不疼他…”説着大哭起來,那哭聲滲在冬夜裏,連夜風都格外悽緊起來。
黃裳先還是呆呆地聽着,後來就忍不住哭起來。她幾乎已經確定,弟弟出事了。
黃帝死了!
他的屍體,是三天後在黃浦江邊被人發現的。身子已經泡得浮腫,五官模糊不清,鞋子被水沖掉了,衣服也都零亂不堪,惟一可以斷定身份的,是掛在脖子上貼身帶着的一條本命金雞項鍊,一隻金刻長命鎖,都是些保佑孩子健康長壽的飾物,如今見着,格外諷刺。
家秀接到警察局電話通知認屍,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碗,愣在當地,半晌做不得言語。崔媽急急奔出來,張惶地問:“是不是小少爺有消息了?”家秀抖着嘴,卻只是發不出聲音來。
崔媽大驚,在她心目中,這位姑向來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
的。如今居然這樣失態,自是大事不妙,心裏大為焦慮,卻不敢
急了她,只得俯身收拾了茶碗碎片,又給家秀另沏了一杯熱茶,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姑
,剛才的電話…”家秀如夢初醒,
淚説:“是警察局打來的,讓我們去認屍。”崔媽渾身一震,杯裏的茶潑出來,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家秀連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驚了依凡。事情還不確定,説不定是虛驚一場呢。”崔媽連忙忍住,哆哆嗦嗦地問:“那,那現在怎麼辦?”家秀定一回神,打電話通知了黃府,黃家風也是大吃一驚,答應馬上讓黃乾過來,陪黃裳一同去江邊認屍。
然而黃乾到的時候,卻不只是一個人,身後還跟着韓可弟和黃鐘。見了黃裳,都無心寒暄,悽悽惶惶地一同上了車,便往江邊駛來。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車上坐不下,又惦記着要陪依凡,嘆口氣又留下了。
黃帝的屍體已經被移到沙灘上,四周扯了繩子,攔阻圍觀的人。黃乾同巡警報了身份,四個人便走進繩圈裏,雖然黃帝已經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謂手足關心,黃裳只看一眼,已經斷定這絕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弟弟黃帝。雖早有預,也由不得身軟力竭,站立不住,眼淚只管滔滔地
下來,卻是一句話也説不出。而黃鐘早已經痛號一聲,昏了過去。唯有韓可弟,卻是臉容平靜,有條不紊地將隨身帶來的衣物替黃帝披上,只待黃乾同警察
涉完了,便囑僱的工人用擔架抬了黃帝離去,且平靜地輕聲叮囑,不要走得太急,免得驚了他。黃乾看着,只擔心她驚怒
集,腦子出了問題,轉念她已經即將成為自己的後母,又覺心灰,一路垂着淚,聲嘶氣咽地,也不知是為了黃帝,還是為了自己。
黃裳因為黃帝遺囑不要再踏入黃家,堅持不肯將黃帝屍體送回黃府。黃乾只得租了臨江一個農家的柴房暫時停放。那農人原嫌穢氣百般不肯,無奈黃裳哭求不已,又許了重金,終究肯了。
韓可弟親自替黃帝用藥棉清洗屍身,又更衣理妝,絲毫沒有厭惡恐懼,也不見傷心淚。黃裳見了,暗覺納罕,她並不深知弟弟、黃家風、黃乾和韓可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也估計得到,必然是黃家風做了手腳,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這一幕人間慘劇。説起來,這都是自己闖的禍,若不是那
救了黃家風,胡強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於要自殺以明心志了。看那韓可弟幽靜嫺淑,從容淡定,原是難得的一個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廝守一生,對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輔助。偏偏橫生波折,
得一對鴛侶勞燕分飛,從此幽明異路,人鬼殊途。從今之後,他們是隻有夢中才能相見了。
想到夢見,就想起了弟弟的臨終遺言,黃裳忽然第一次意識到,以往只覺得黃家重男輕女,對自己百般待,對弟弟卻十分寬容,總覺得不公平。現在才發現,其實弟弟才是真正的犧牲品。自己雖説早早離了家,可是自己跟着姑姑和媽媽,生活得何等逍遙,弟弟卻是有母不能認,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個似是而非的大家庭裏,寄人籬下,苟且偷歡。最終,連一個心愛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來發出微弱的抗議:不要自己再姓黃,不要回到黃家祠堂!
當他在冷水中漸漸窒息的最後一刻,他想的是什麼?他只想看一眼媽媽,問問她:當年為什麼不帶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聽她再給自己念一次《紅樓夢》。他雖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間最基本最正常的温情,卻於他偏偏難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嘗真正快樂過啊!
黃裳再次痛哭失聲,直哭得肝腸寸斷。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她發誓一定要對弟弟好一點;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難,也絕不要同弟弟分開。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經走了,不管她怎樣地痛,怎樣地悔,都再不能撫平他的創傷,挽回他年輕的生命。弟弟哦!
臨江的農家柴房被佈置成了臨時靈堂,黃帝的照片被擺在案上,前面點着幾枝素燭。而他在燭光裏笑着,稚,羞澀,帶着一絲
茫。
至死,他都是一個茫無助的少年,從不曾自主過。
也許,投江自盡,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選擇的一件事,因為在這世上,惟一真正屬於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黃家風由黃李氏扶着,在靈堂前鞠了躬。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只是從他看着韓可弟的目光裏,可以覺到他的猶疑。
可弟並不迴避,語氣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説:“今夜,我不會離開這裏,我要最後陪陪他。”黃家風正説話,家秀陪着依凡到了。這是依凡自走出黃家祠堂後,同黃家風第一次碰面,一時間新仇舊恨悉上心頭,眼中幾
噴出火來。黃家風原本便怕見依凡,如今心虛,更覺敵不住那樣仇恨的眼光,推説身體不濟,提早匆匆離開了。
黃鐘走過來,只叫得一聲“嬸孃”便投進懷中號啕大哭起來。黃坤覺得丟人,忙過去把妹妹拉開。黃乾便遞上香來,家秀就着蠟燭點燃了,拜了三拜,淚水斷線珠子一般,直滾下來。這個外甥,一向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慘淡淒涼,卻令她悵悔不已。